北京内城,皇城根儿东,原本属于前朝某位获罪亲王的大片府邸,如今已旧貌换新颜。朱红的高墙向东西两侧延伸出里许,竟比一旁的亲王府还要阔气几分。墙头覆着仅次于皇宫规格的琉璃碧瓦,在秋日阳光下流淌着炫目的光晕。那五开间的王府级大门前,矗立着不是石狮,而是两尊狰狞的青铜貔貅,血盆大口怒张,仿佛要吞尽天下财气。门楣之上,黑底金字的“越国公府”匾额,乃当今陛下御笔亲书,每一笔都透着沉甸甸的恩宠与威势。府门前宽阔的广场,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可容数十辆马车并排停驻,此刻早已被各色官轿、马车塞得水泄不通。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文武官员,来自辽东、朝鲜乃至蒙古部落的使者,还有各地投献的文人策士,如同过江之鲫,在门房恭敬而严格的引导下,于侧门排成长龙,等待着那座府邸主人的接见或仅仅是留下一份名帖。车马萧萧,人声低语,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让这座煊赫无比的国公府,隐隐散发出一种令紫禁城都为之侧目的磅礴气息。
新任的越国公府大管家福伯,原是张世杰母亲留下的老人,如今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袍子,虽努力挺直腰板,但面对这每日里王公贵族络绎不绝的场面,额角也时常冒汗。他严格按照张世杰定下的规矩,三品以下官员及无要事的拜访,一律由几位清客师爷在偏厅接待;三品以上或确有要务者,才根据名录和日程,酌情安排是否通传至内书房。
这一日,来自宣大总督的使者,带着关于蒙古土默特部异动的紧急军情,刚刚被引进去不久;朝鲜监国大臣袁彭年派回的心腹,携带着关于李倧近况及清算后续的密报,已在偏厅等候了半个时辰;几位江南豪商的代表,则捧着厚礼,希望能与掌管皇家银行的苏明玉搭上线,获取某些商品的专营权;更有几位辞官归隐、却名满天下的大儒,也被请入府中,据说越国公欲设“弘文馆”,招揽贤才……这还仅仅是上午的光景。
“乖乖,这越国公府……怕不是比六部衙门还要忙?”一个排队等候的小官低声对同伴感慨,语气中满是羡慕与敬畏。
“慎言!”同伴连忙拉扯他的衣袖,紧张地看了看左右那些眼神锐利的府中护卫,“没看见吗?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在外围帮着维持秩序,锦衣卫的探子……哼,谁知道藏在哪儿呢。如今这北京城,除了皇城,就数这儿最是龙潭虎穴,也最是……嘿嘿。”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府邸深处,绕过数重仪门和抄手游廊,是一片更为幽静的区域。核心便是张世杰日常处理机要的内书房。此处守卫更加森严,皆是赵铁柱亲自挑选的、在辽东血战中幸存下来的老营兵士,眼神如同鹰隼,任何陌生面孔未经允许靠近十丈之内,都会引来无声的锁定。
书房内,陈设古朴而大气,并无过多奢华装饰,但一应器物皆非凡品。张世杰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听着苏明玉的汇报。她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襦裙,简约素雅,与这权力中枢的氛围略显不同,但那份从容与干练,却让她丝毫不显逊色。
“国公爷,”苏明玉声音清晰,“通过朝鲜岁贡和银行运作,目前流入辽东的银钱、物资,足以支撑今明两年的军需和屯垦。但长远来看,仅靠朝鲜输血和辽东自身产出,仍显不足。江南赋税重地,钱粮大多解送京师或留存地方,我们难以插手。妾身以为,或可借助此次几位江南商贾前来投石问路之机,以‘采购军需’、‘开办皇家银行分号’为名,逐步将触角伸向江南。尤其是……盐引和漕运。”
张世杰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沉吟道:“江南……是块硬骨头,东林党根基深厚,盘根错节。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你可先与他们接触,许以一些小利,探探路数。”
这时,周文望匆匆而入,面色凝重,低声道:“国公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昨日临幸田贵妃处,无意中感叹,‘如今这京城,朕说话,怕不如越国公一张名帖好使了。’虽是一时戏言,但……传入有心人耳中,只怕……”
张世杰眼中寒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知道了。陛下乃天下之主,岂是戏言可撼?不过,树大招风,我等确需更加谨慎。告诉下面的人,尤其是那些新晋的侯爷、伯爷,在京期间,约束部众,不得张扬,不得与京营或其他勋贵发生冲突。”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崇祯挥退了所有太监宫女,只留下王承恩一人。他面前摆着一份密报,是东厂关于越国公府前每日车水马龙、各方势力汇聚的详细描述。
“承恩,你看看……”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掩饰的酸涩,“这还只是一个国公府吗?六部九卿,各地督抚,藩国使者……怕是朕的早朝,也没他府上热闹!听说,他还在筹建什么‘弘文馆’,这是要开科取士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王承恩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皇爷息怒。越国公毕竟立下不世之功,天下英才仰慕而来,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弘文馆,老奴听闻,只是招揽一些文人,整理典籍,编纂书史……”
“整理典籍?编纂书史?”崇祯猛地打断他,语气激动,“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府中也养着无数文人!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些把戏,真当朕看不明白吗?!”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积压的猜忌与怒火已到了临界点。
王承恩吓得噗通跪地:“皇爷!慎言啊!越国公……越国公他对皇上,对大明,还是忠心的……”
“忠心?”崇祯颓然坐回龙椅,喃喃道,“他的忠心,朕已经赏无可赏了。剩下的,他若还想要……朕还能给他什么?难道……真要朕把这江山,分他一半不成?!”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与此同时,首辅的府邸密室中,几名东林党核心人物也在密议。
“相爷,张世杰如今势大难制,府邸俨然第二朝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听说他还要插手江南?盐引、漕运,那是我等的根本!绝不能让他得逞!”
“必须设法遏制!陛下那边,还需多加引导……”
周延儒捻着胡须,眼神阴鸷:“急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如今站在风口浪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北有蒙古未平,朝鲜看似臣服,实则暗流涌动,朝廷内部……哼,对他不满者大有人在。我们只需静观其变,适时……添把火即可。”
夜幕降临,越国公府内的灯火却并未减少,反而更多了几分神秘。一些真正核心的会议,往往在此时才开始。
在内书房更深处的一间密室内,张世杰与李定国、刘文秀(已准备离京)、苏明玉、周文望,以及刚刚从辽东赶回的宋应星齐聚一堂。
宋应星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国公爷,格物院根据您提供的思路,对蒸汽抽水机进行了改进,发现其力量远超想象!若能将此力用于驱动车辆、舟船,甚至……纺织机械,必将引发亘古未有之变局!或许……或许能创造出不依赖人力、畜力的‘铁马’、‘火轮’!”
众人闻言,皆露惊容。他们虽不完全理解,但都知道这意味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
张世杰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好!宋先生,此事列为格物院最高机密,集中所有资源,全力攻关!所需银钱物资,由明玉全力保障!”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诸位,如今我等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陛下猜忌,朝臣攻讦,外部强敌环伺。但,这也正是我等开创不世功业之机!辽东、朝鲜乃我等根基,新军、银行、格物院乃我等利器!唯有掌握更强的力量,方能在这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方能……真正实现我等抱负!”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南方紫禁城那模糊的轮廓,以及更远处漆黑的夜空。
“这越国公府的‘龙气’,他们既然觉得有,那便让它……再浓烈一些又何妨?”
夜风吹入,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坚定的面孔。一股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暗流,已在这座煌煌府邸深处,悄然生成。山雨,即将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