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如同一条墨绿色的玉带,在中朝边境蜿蜒。江风猎猎,吹动着岸边的芦苇,也吹不散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泥土、汗水和隐隐硝烟的气味。义州故城遗址旁,此刻已是一片巨大的工地,喧嚣声震天动地。数以万计的民夫——有关内征调来的流民,有朝鲜方面“协助”提供的役夫,甚至还有部分被编管服役的女真降卒——如同忙碌的工蚁,在监工和明军士兵的监督下,挖掘着深达数丈的基槽,搬运着沉重的条石和青砖。更远处,一座依山傍水、初具轮廓的庞大棱堡式要塞,正如同狰狞的巨兽,缓缓从地面上崛起,其独特的五角星形制,与周边所有传统中式城堡截然不同,充满了异域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张世杰一身简便的戎装,外罩玄色斗篷,在靖海侯刘文秀、格物院首席宋应星以及数名工部官员和军工大匠的簇拥下,站立在一处高地上,俯瞰着这宏大的工程。他的目光锐利,扫过每一个施工环节,仿佛能穿透那些尚未完工的墙体,看到它未来在东北亚棋局中扮演的关键角色。
“靖海侯,工程进度如何?”张世杰开口,声音在江风的呼啸中依旧清晰。
刘文秀上前一步,指着那巨大的工地,声如洪钟:“回国公爷,自开工两月以来,主体基槽挖掘已毕,核心棱堡区及五处突出铳台的墙体已筑起一丈有余!按照宋先生和几位西洋匠师(通过汤若望等传教士招募)绘制的图样,此堡以‘棱堡’制式构建,墙体厚重低矮,倾角外斜,前置深壕、斜坡,可极大削弱敌军炮火威力,并能形成交叉火力,无射击死角!堡内预设炮位一百二十处,兵营、粮仓、武库、水井一应俱全,足可屯驻精兵五千,固守半年以上!”
张世杰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身旁的宋应星:“宋先生,这西洋棱堡之法,与我中土城防相比,优劣何在?”
宋应星虽为格物大家,对此等军事工事亦颇有研究,他捻须沉吟道:“回国公爷,我中土城防,多追求高耸巍峨,以慑敌胆,然墙高则易受炮击,且城墙转角多有死角,易为敌所趁。此棱堡之法,看似低矮笨拙,实则暗合数理!其棱角设计,使守军火力可覆盖堡外每一寸土地,敌军无论从何方进攻,皆面临至少两面,甚至三面火力夹击!配合国公爷麾下精锐火器,实乃……固若金汤!”他眼中闪烁着对知识与实践结合的光芒。
“固若金汤……”张世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精光一闪,“本公要的,就是固若金汤!此堡建成,北可震慑女真余孽,西可监控朝鲜全境,东可屏护辽东腹地,更可成为将来……经略更北方乃至东瀛的跳板!此处,便是我大明钉在东北亚咽喉的一颗铁钉!”
筑城的过程,充满了艰辛与血汗。挖掘冻土,开山取石,烧制砖窑,每一项都是极其繁重的劳役。尽管官府提供了基本的口粮和微薄的工钱,但在严厉的工期催促下,民夫伤亡病倒者,日有所闻。监工的皮鞭和军士的呵斥,是工地上最常见的声响。
朝鲜方面提供的役夫,怨气最深。他们被迫离乡背井,来到这苦寒之地,从事着近乎送死的劳役,心中对大明和那位越国公的恨意与日俱增。监工的明军士兵对此心知肚明,看守得更加严密,稍有懈怠或骚动迹象,便立刻弹压,毫不留情。
这一日,便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一队朝鲜役夫因不堪忍受一名明军小旗的辱骂和克扣口粮,与之发生口角,继而推搡起来。附近巡逻的明军立刻赶来,刀枪并举,将闹事的十几名朝鲜役夫当场拿下,为首的两人被以“煽动暴乱、抗拒王事”的罪名,当着数千民夫的面,斩首示众!血腥的镇压,让所有役夫胆寒,工地上暂时恢复了“秩序”,但那股压抑的仇恨,却埋得更深。
消息传回汉城,监国大臣袁彭年只是冷漠地批了四个字:“依法严办。”而深居景福宫的李倧,闻讯后只是长久地沉默,然后更深地蜷缩进他的王座里。
与此同时,在更北方的山林中,一些被打散编户、却并未真心归顺的女真部落,也通过各自的渠道,得知了明军在义州修筑巨型要塞的消息。恐慌和愤怒在他们中间蔓延。
“尼堪(汉人)这是要把刀子永远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那座怪模怪样的城堡一旦建成,我们再想回到白山黑水打猎,就难如登天了!”
“不能让他们建成!必须想办法毁了它!”
然而,面对李定国在北疆游弋的精骑和辽东各地日益严密的控制,这些零散的女真部落,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仇恨的目光,投向义州的方向。
筑城并非一帆风顺。在挖掘护城壕沟时,遇到了坚硬的花岗岩层,进度大大延缓。负责此处的一名工部员外郎急得团团转,若不能按时完成,他难逃责罚。
宋应星得知后,亲自赶到现场勘察。他仔细观察了岩层结构,又询问了当地老石匠的意见,随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可用‘火焚水激’之法!先以猛火灼烧岩体,待其炽热,再以冷水泼之,岩石热胀冷缩,必然崩裂!如此反复,可事半功倍!”
此法虽耗柴薪,却极为有效。很快,坚硬的花岗岩在冰与火的交替折磨下,纷纷开裂,工程进度得以继续。张世杰闻讯,对宋应星更是赞赏有加,格物院的地位在辽东体系中愈发重要。
然而,就在义州筑城工程克服困难,加速推进之时,远在科尔沁草原深处,暂居于车臣汗帐下的多尔衮,也接到了细作拼死送来的情报。
“棱堡?五角星形?交叉火力?”多尔衮看着粗糙的草图,眉头紧锁。他虽然不完全理解这种新式堡垒的恐怖之处,但本能地感到极大的威胁。“这张世杰,果然所图非小!他这是要彻底锁死朝鲜,稳固辽东,然后……便可以放心大胆地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他看向帐中一名穿着蒙古袍,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子,那是他费尽心思从喀尔喀部落中找来的、曾与罗刹人打过交道、见识过类似堡垒的向导。“巴特尔,这种堡垒,很难攻打吗?”
那名叫巴特尔的蒙古汉子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睿亲王,这种城堡,非常邪恶!我们的骑兵在它面前,就像撞上石头的鸡蛋!罗刹人在西边就是用这种城堡,一步步蚕食我们的草原!必须……必须在它完全建成之前,毁掉它!或者,找到克制它的方法!”
多尔衮眼中寒光闪烁,拳头缓缓攥紧。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义州城堡,不仅关乎朝鲜,更关乎他和大清最后一丝复起的希望!
数月之后,当辽东大地再次披上绿装时,义州要塞的主体工程终于接近尾声。一座庞大、低矮、棱角分明、透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型堡垒,雄踞于鸭绿江畔。五处突出的铳台上,黑洞洞的炮口已经架设完毕,指向四面八方。深阔的壕沟、复杂的斜坡、密密麻麻的射击孔,无不彰显着这是一台纯粹的、为杀戮而生的战争机器。
刘文秀率领精心挑选的五千新军精锐,正式入驻要塞,升起大明日月旗和“刘”字将旗。这座被张世杰命名为“镇东堡”的棱堡,如同一颗牢牢楔入版图的铁钉,正式开始履行它监控四方、震慑不臣的使命。
站在镇东堡最高的望楼上,可以清晰地俯瞰鸭绿江对岸的朝鲜义州府,以及更远方隐约的山峦。刘文秀对身旁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各炮位每日操演,巡逻队日夜不停,江面巡逻艇加强巡视!凡有可疑船只、人马靠近,无需请示,可直接开火警告!”
“得令!”
镇东堡的建成,极大地稳固了明朝在辽东和朝鲜的统治,但也如同在平静(表面)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朝鲜境内的抵抗力量更加隐秘和绝望,北方的女真部落更加躁动不安,而远在漠北的多尔衮,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在镇东堡升起旗帜的第三天,一队装扮成商旅的喀尔喀蒙古骑兵,携带着多尔衮的亲笔信和重礼,悄然离开了科尔沁草原,向着更西方的准噶尔部方向而去。信中的内容无人知晓,但毫无疑问,义州这颗“铁钉”的出现,正迫使着各方势力,做出新的、更危险的抉择。
江风依旧呼啸,吹动着镇东堡上猎猎作响的旗帜,也吹来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张世杰构筑的东北亚秩序,正在以这座钢铁要塞为核心,一步步变得清晰而强硬,而反抗这股秩序的力量,也正在暗处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