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经略府大堂,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张世杰高踞上首,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战鼓的余韵。下首两侧,李定国、刘文秀、周文望等文武心腹分列而坐,人人面色沉肃,目光都聚焦在当中那名刚刚从京师昼夜兼程赶来的“夜枭”信使身上。
“国公爷,京师传来的密报,绝无差错。”信使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皇上接到捷报,初时狂喜,当夜便在乾清宫失态痛哭。但次日,便单独召见王承恩,言语间……对国公爷已深怀忌惮。言及‘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甚至……提及了‘黄袍加身’四字!”
“黄袍加身”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大堂内炸响。李定国剑眉倒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硬木打造的扶手竟被他拍得裂开几道细纹:“放他娘的屁!大帅为朱家天下出生入死,挽狂澜于既倒,他朱由检不思感恩,竟敢如此猜忌!”
刘文秀相对沉稳,但脸色也十分难看,沉声道:“功高震主,古来如此。皇上这是怕了,怕大帅您……尾大不掉。”
周文望忧心忡忡地捋着胡须:“国公爷,圣心难测啊。如今辽东初定,百废待兴,北有蒙古、罗刹虎视眈眈,若此时朝中再生嫌隙,只怕……只怕这刚刚打下来的基业……”
张世杰敲击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意味:“本公为他朱家扫平了数十年的心腹大患,收复了祖宗失地,他却在想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堂下众将,这些随他浴血奋战、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弟兄,此刻个个义愤填膺,眼中是对朝廷不公的愤怒,更是对他毫不掩饰的忠诚。
“本公记得,”张世杰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出关之前,他曾拉着本公的手,说‘朕与越国公,君臣相得,必成一段佳话’。如今看来,这‘佳话’,怕是唱不下去了。”
就在这压抑愤懑的气氛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高亢的通报声,打破了凝滞:
“报——!京师天使仪仗已至城外十里!宣旨钦差,司礼监秉笔太监、御马监掌印曹化淳曹公公已至!请国公爷准备香案,迎接圣旨!”
来了!
堂内众人神色一凛,所有的愤怒与议论瞬间收敛,目光齐刷刷投向张世杰。真正的考验,来了。
张世杰站起身,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恢复了平日那种沉稳如山、深不可测的神情。“更衣,摆香案,开中门,随本公出迎天使。”
沈阳北门外,旌旗招展,甲士林立。五千新军精锐,身着笔挺的新式号褂,手持燧发枪,刺刀雪亮,从城门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肃杀之气直冲云霄。道路两旁,更有无数闻讯而来的军民百姓,翘首以盼,都想亲眼目睹这封赏旷世功臣的荣耀时刻。
张世杰一身御赐的蟒袍,玉带缠腰,并未顶盔贯甲,只带着李定国、刘文秀等高级将领以及周文望等文官,静立在城门下。他神色平静,目光淡然,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圣旨,而只是一场寻常的仪式。
远处,鼓乐喧天,钦差仪仗浩浩荡荡而来。代表皇帝的龙旗、节钺在前引导,锦衣卫大汉将军手持金瓜斧钺,护卫着正中一乘八抬大轿。轿帘掀开,一名面白无须、身着猩红蟒袍的老太监,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缓步下轿。正是崇祯皇帝身边仅次于王承恩的心腹,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马监掌印曹化淳!
曹化淳脸上堆着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过道路两旁军容鼎盛的新军,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与忌惮。这支军队的杀气与精气神,远非京师三大营那些老爷兵可比!
“奴婢曹化淳,奉皇上旨意,特来宣旨!国公,久违了!”曹化淳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热情,快步上前,对着张世杰便要行礼。
张世杰虚扶一下,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势:“曹公公一路辛苦。陛下龙体可安?”
“安!安!皇上听闻辽东大捷,龙颜大悦,精神焕发!”曹化淳笑容满面,“国公爷立此不世之功,皇上在宫里,是日日念叨,恨不得立刻见您回京,君臣把酒言欢呢!”
一番看似亲热的寒暄后,众人簇拥着曹化淳,来到经略府大堂。香案早已设好,香烟缭绕。
曹化淳站定,清了清嗓子,从身边小太监捧着的紫檀木匣中,请出明黄绫缎的圣旨,神色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大明皇帝诏曰:咨尔钦命平虏大将军、总督辽东等处军务、太子太师、越国公张世杰……”
圣旨用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极力赞颂了张世杰的丰功伟绩,从“挽狂澜于既倒”到“扶大厦之将倾”,从“血战松锦”到“犁庭扫穴”,几乎将所能想到的褒奖之词都用上了。听得堂下众将都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与有荣焉。
“……功盖寰宇,勋超古今。朕心嘉悦,无以复加。特晋封尔为——世袭罔替越国公! 加食禄五千石,赐丹书铁券,授大都督府左都督,掌天下兵马大都督事(虚衔,但地位尊崇)……”
“越国公”!
虽然同为国公,但“越”字封号,远比“英”字更为古老尊贵,在非皇族封爵中,已属顶尖!世袭罔替,丹书铁券,更是意味着与国同休的殊荣!再加上那一连串显赫至极的加官和“掌天下兵马大都督事”的至高名号,这份封赏,至少在表面上,达到了人臣的极致!
“……另赐:黄金三万两,白银二十万两,各色绸缎一万匹,御马十匹,庄田万顷(位于京畿)……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整个大堂一片寂静。就连李定国、刘文秀等人,也被这极尽荣宠的封赏震了一下。这几乎是将一个臣子所能得到的一切荣耀,都堆砌到了张世杰一人身上!
曹化淳笑眯眯地将圣旨合拢,看向依旧神色平静的张世杰:“越国公爷,还不快领旨谢恩?”
张世杰上前一步,躬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臣,张世杰,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式完成,曹化淳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又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压低声音道:“国公爷,这是皇上亲笔手书,命奴婢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张世杰目光微动,接过密信,当场拆开。信中的字迹确实是崇祯亲笔,语气极为亲切,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感慨。回忆了君臣相得的过往,高度赞扬了他的忠诚与能力,称他为“朕之卫霍”,是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然而,在信的末尾,笔锋悄然一转:
“……然,虏穴虽扫,北疆未靖。蒙古环伺,罗刹窥视,皆虎狼之辈。朕深知贤弟(信中已称贤弟)经略辽东,千头万绪,宵衣旰食。然,京师乃天下根本,贤弟久在外镇,朕心实念。且朝中诸事,亦需贤弟回京参赞。待辽东大局稍安,还望贤弟能体谅朕心,早日返京,你我君臣,再续佳话,共商国是,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看似情真意切的思念,实则字里行间都透着一个核心意思:辽东差不多了,你该交出兵权,回京城来了。
张世杰看完,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缓缓将密信折好,收入袖中。他抬头,看向一脸期待等着他反应的曹化淳,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曹公公,一路行来,觉得辽东气象如何?比之京师如何?”
曹化淳一愣,随即笑道:“国公爷治下有方,辽东百废俱兴,军民归心,气象万千!尤其是城外那支虎贲之师,真是让奴婢开了眼界,比之京营,简直云泥之别!这都是国公爷的功劳啊!”
张世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百废待兴。女真虽灭,其遗民百万,编户齐民尚未彻底完成,时有骚动。蒙古科尔沁部庇护多尔衮残匪,喀尔喀三部与西藏喇嘛、罗刹人勾结,意图不明,烽烟随时可能再起。罗刹鬼在黑龙江北筑城掠地,屠我子民……辽东之事,千头万绪,可谓百废待兴,亦可谓危如累卵。本公身为陛下钦封的辽东经略,受陛下重托,岂敢因区区微功,便擅离职守,置陛下之疆土、大明之北疆于不顾?”
他这番话,语气平和,却句句在理,将崇祯密信中“大局稍安”的借口堵得死死的。他现在不是不想回京,而是辽东根本离不开他!一旦他离开,眼前的大好局面可能瞬间崩塌!
曹化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没想到张世杰如此直接,如此强硬!他干笑两声:“国公爷忠心体国,奴婢佩服。只是皇上思念心切……”
“陛下的心意,本公感激涕零。”张世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请曹公公回禀陛下,臣张世杰,受国厚恩,必当竭尽全力,镇守北疆,扫清余孽,巩固边防!待他日,辽东真正晏安,四海真正澄清,臣,自当缚了那多尔衮与罗刹酋首,入京献俘,再与陛下把酒言欢,细说这北地风霜!”
他这番话,既表达了对皇帝的“忠诚”与“感激”,又明确拒绝了即刻回京的要求,而且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无从反驳。更是立下了“缚多尔衮、献罗刹酋”的远期目标,将归期无限期地推迟了。
曹化淳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面上依旧堆满笑容:“国公爷忠勇,奴婢一定如实回禀皇上。”他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了。
接下来的接风宴,表面上依旧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张世杰坦然接受了“越国公”的尊号,以及李定国、刘文秀等人的恭贺。他表现得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那道催他回京的密信从未存在过。
消息迅速传开,“越国公”的尊号如同长了翅膀,传遍辽东,传向大明各地。张世杰的个人声望与地位,随着这极致的封赏,被彻底固化,达到了众生仰望的巅峰。在普通军民眼中,他是挽救了国家的大英雄,是受皇帝无比信任和倚重的国之柱石。
然而,在经略府的核心圈层,所有人都明白,那道圣旨和密信,如同一条无形的裂痕,已经横亘在沈阳与北京之间,横亘在功高盖主的臣子与猜忌日深的皇帝之间。
宴会散后,已是深夜。张世杰独自一人站在经略府最高的望楼上,寒风吹动他的蟒袍。他手中摩挲着那枚沉甸甸的“越国公”金印,望着南方北京的方向,眼神冰冷。
李定国与刘文秀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大帅,皇帝这是要卸磨杀驴!”李定国声音低沉,带着怒意。
刘文秀则更为冷静:“大帅,曹化淳此行,封赏是假,探听虚实、催您回京是真。皇帝,已容不下您了。”
张世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本公知道。”他顿了顿,声音飘散在夜风中,带着一丝凛冽,“他既然给了我这‘世袭罔替越国公’之位,给了我这‘掌天下兵马大都督事’的名分,本公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心腹爱将,眼中再无半分犹豫与温情,只有属于上位者的决断与深不可测的野心。
“定国,加快整军备武!不仅要防蒙古,更要做好……南下清君侧的准备!”
“文秀,辽东民政,必须牢牢抓在我们自己人手里!银行、粮草、军工,一样都不能放松!”
“我们要让北京城里的那位明白,”张世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这大明的天,离了我张世杰,还就真转不动了!”
夜空下,沈阳城灯火零星,而一场席卷天下的更大风暴,已在悄然酝酿。君臣之义,在至高权力的诱惑与猜忌面前,显得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