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内,火光冲天,杀声鼎沸。德胜门、东便门相继告破,明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多个方向涌入这座大清国的都城。巷战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院落残酷地进行着,抵抗的节点被一个个拔除,绝望的哭喊与胜利的欢呼交织,奏响了一个王朝覆灭的挽歌。
就在这全城陷入终极混乱,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激烈的巷战和皇宫方向冲天而起的烈焰所吸引时,沈阳城北,那扇原本由阿济格拼死打开、试图接应科尔沁援军却未能成功、随后又被明军部分封锁的安定门附近,一场精心策划、悄无声息的行动,正在夜幕与硝烟的双重掩护下,紧张地进行着。
安定门内侧,一片靠近城墙、相对偏僻的仓储区阴影中,聚集着一支约三百人的队伍。这支队伍与城内其他混乱的溃兵截然不同,人人屏息凝神,动作迅捷而有序,透露着一股精悍与决绝。他们全部身着轻便却坚固的棉甲,配备着最好的战马和武器,眼神锐利如鹰隼。这正是多尔衮手中最后、也是最核心的力量——由两白旗和部分两黄旗最忠诚的巴牙喇组成的护驾亲军。
队伍的核心,是几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青篷马车。其中一辆马车旁,睿亲王多尔衮卓然而立。他已然卸去了代表亲王身份的华丽盔甲,换上了一套普通中级军官的箭衣,脸上涂抹着烟灰,刻意掩盖了那过于醒目的容貌,唯有那双细长的眼眸,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冰冷而倔强的光芒,如同受伤头狼最后的凶戾。
他轻轻掀开马车的布帘。车厢内,坐着脸色苍白、紧紧攥着母亲衣角的六岁顺治皇帝福临,以及将他护在怀中,虽面色凝重却依旧保持着惊人镇定的孝庄太妃(布木布泰)。孝庄看向多尔衮的目光复杂无比,有依赖,有警惕,更有一种深藏于底的、对未来的无尽忧虑。
“十四叔……”小皇帝福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
“皇上放心,”多尔衮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稳,“有臣在,定能护得皇上和太后周全。我们这就离开这里,去蒙古,那里有我们的朋友。”
孝庄深吸一口气,看着多尔衮,一字一句道:“睿亲王,一切……就拜托你了。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不能断送在这里。”
多尔衮重重点头,放下布帘。他转身,对身旁一名心腹戈什哈低声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主子放心!”戈什哈压低声音,“北面城墙有一段因之前炮击出现了裂缝,防守相对薄弱,我们的人已经悄悄清理出了一条通道。城外接应的二十名死士也已就位,他们会制造混乱,吸引明军注意。只是……”戈什哈犹豫了一下,“只是时间紧迫,那‘黑鸦’答应送来的最后一批精良马具和向导……没能等到。”
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那个神秘莫测的“黑鸦”组织,在最后关头似乎也靠不住了。但他此刻已无暇深究。
“不等了!”他断然道,“没有向导,我们就朝着科尔沁的方向走!传令,所有人检查马匹衔枚,马蹄包裹厚布!一刻钟后,行动!”
一刻钟的时间,在紧张等待中仿佛无比漫长。当沈阳城内,代表皇宫陷落和代善殉国的巨大火光冲天而起,引发了更大范围的骚动和明军欢呼时,多尔衮知道,不能再等了!
“走!”他低吼一声,翻身上马。
三百人的队伍,如同暗夜中流动的阴影,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事先的侦查,巧妙地避开了几股正在清剿残敌的明军小部队,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那段预设的城墙裂缝处。
这里果然防守空虚,只有几名惊慌失措的汉军旗士卒,轻易便被控制。
队伍迅速通过裂缝,如同滑溜的泥鳅,钻出了即将彻底合拢的包围圈。
然而,就在他们冲出城墙,踏上城外荒原,还没来得及庆幸之际,侧后方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明军的呼喝!
“那边有人!是建奴!别让他们跑了!”
“快发信号!通知李将军的游骑!”
一支明军的夜间巡逻队,恰好巡弋至此,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信号火箭尖啸着升空,在夜空中炸开一团醒目的光芒!
“被发现了!快走!”多尔衮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额尔德尼,带你的人断后!挡住他们!”
一名彪悍的巴牙喇章京慨然应命,率领数十名骑兵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向着追来的明军巡逻队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用生命为逃亡的队伍争取时间。
“驾!驾!”多尔衮再无保留,猛抽马鞭,一马当先,护着那几辆马车,向着北方无尽的黑暗亡命狂奔。身后的三百亲军紧紧跟随,每个人都清楚,这是在和死神赛跑!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身后便传来了更加密集、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李定国麾下的精锐游骑,在看到信号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散开!以马车为中心,结圆阵!保护皇上和太后!”多尔衮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逃亡的队伍瞬间与追击的明军游骑撞在了一起!刀光剑影在夜色中疯狂闪烁,燧发短铳的射击声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和垂死的惨嚎不绝于耳。不断有护驾的亲兵被明军砍落马下,圆阵在飞速地缩小。
多尔衮挥舞着长刀,亲自搏杀,他身上已然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浸透了箭衣,但眼神中的疯狂与倔强却愈发炽盛。孝庄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福临,躲在马车车厢的角落,听着外面激烈的厮杀声,脸色惨白,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这是一场绝望的奔逃。明军游骑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着他们,利用人数和速度优势,不断从侧翼发动袭击,蚕食着这支逃亡队伍的力量。
就在圆阵即将被彻底冲垮,多尔衮身边只剩下不足百人,几乎陷入绝境之际,前方黑暗的草原深处,突然亮起了大片大片的火把,如同星河坠落人间!
紧接着,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从火把的方向传来!
是蒙古人!科尔沁部的骑兵!
绰尔济率领着之前被明军炮火击退后重新收拢的数千科尔沁骑兵,终于在此刻,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了!
明军游骑见状,心知已无法尽全功,在发射了一轮箭雨,造成最后一些伤亡后,果断地脱离了接触,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黑暗中。
劫后余生的多尔衮队伍,与绰尔济的科尔沁骑兵汇合了。
绰尔济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支狼狈不堪、人人带伤、只剩下寥寥数十骑的队伍,看着那几辆破旧的马车,脸上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倨傲。
“睿亲王,别来无恙?”绰尔济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我部勇士为接应你们,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多尔衮强压下心中的屈辱和翻涌的气血,在马上微微欠身:“多谢台吉及时援手,此恩,我大清……我多尔衮,铭记于心!”
绰尔济的目光扫过那几辆马车,意味深长地说道:“睿亲王客气了。草原上的规矩,互助是应该的。只是……不知皇上和太后凤体可还安好?我父亲巴达礼台吉,可是十分挂念,已在营中备好了奶茶和毡房,恭候‘大驾’。”
他将“大驾”二字,咬得略微重了些。
多尔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知道,逃出沈阳,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在这广袤而陌生的草原上,面对这些态度暧昧、唯利是图的蒙古盟友,他和身边这孤儿寡母的命运,恐怕将更加叵测。失去了国家武力的支撑,他们手中的“皇帝”,还能有多少分量?
他回头望了一眼南方那片依旧被火光映红的天空,那里是他曾经的权力中心,如今已成废墟。
一股混合着刻骨仇恨、无尽屈辱与对未来深深忧虑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这北遁之路,每一步,都踏着鲜血与耻辱,而前路,依旧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