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宁远城战云密布,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紧张进行。
皇家银行总号,这座由前朝王府改建而成的宏伟建筑,此刻灯火通明。虽然已是深夜,但大堂内算盘珠的脆响不绝于耳,身着统一制式服装的职员们捧着账册快步穿行在各司房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战场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后堂一间宽敞的值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苏明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手中最后一份关于江南分行头寸调度的批文放下。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紫禁城模糊的轮廓。
与几年前那个还需要借助家族力量、在江南与士绅钱庄周旋的商贾之女相比,如今的她气质已然大变。一身藕荷色的官服(张世杰特批,便于她行事)衬得她身姿挺拔,眉眼间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执掌帝国金融命脉的沉稳与干练,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自从被张世杰正式任命为皇家银行首任行长,全权负责平辽之战的军需筹措和金融调度以来,她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北方前线每日消耗的粮草、军械、饷银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聚到她和这座新兴的银行身上。
“行长,各地分行以及总号各司的主事都已到齐,在议事厅等候。”一名年轻的女书记官轻声进门禀报。
苏明玉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疲惫深深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来自北方各大分行的掌柜、总号负责信贷、汇兑、铸币、库藏的各司主事济济一堂,他们大多是从旧式钱庄挖来的好手,或是科举出身被张世杰破格提拔的务实官员,此刻都正襟危坐,等待着这位年轻却手段非凡的女行长。
苏明玉步入厅内,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开门见山:
“诸位,大帅已在宁远颁布《平辽令》,北伐决战在即。前线将士需要粮,需要饷,需要源源不断的火药和枪炮。而我们皇家银行,就是维系这场国运之战的血脉!血脉不通,则前线危矣!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事——如何在一个月内,筹措到足以支撑第一阶段大战的五百万两白银等值物资!”
“五百万两?!”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让所有人心头巨震。这几乎相当于过去大明鼎盛时期一年的太仓银收入!
负责库藏的刘主事第一个站起身,面带难色:“行长,不是下官叫苦。总号以及北直隶、山西、山东各分号的存银,经过前期持续投入军工和整军,目前库底仅剩一百五十万两左右。即便加上各地分行正在回笼的款项,缺口依然巨大!而且,我们必须保留一部分准备金,以防民间突发挤兑啊!”
“挤兑?”负责汇兑的孙主事苦笑一声,“现在更怕的是有钱都买不到东西!江南那群人,自‘钱谦益逆案’后虽明面上不敢再抵制银元,但暗地里串联操控物价,尤其是硝石、硫磺、精铁、棉布等军需物资,价格已被他们抬高了至少三成!我们手里的银子,正在无形中缩水!”
“还有运输!”来自漕运枢纽天津分号的王掌柜补充道,“运河部分河段开始封冻,漕运效率大减。若要保障前线供应,必须大量雇佣车马行,走陆路,这运费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而且速度慢,风险高!”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被抛出来,每一个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向主位的苏明玉。厅内的气氛愈发压抑。战争不仅是前线将士的拼杀,更是后方国力,尤其是财力的终极考验。
苏明玉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黄花梨桌面上轻轻敲击,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所有人都发言完毕,将期待和忧虑的目光投向了她。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所说的困难,我都清楚。但大帅在前线等着我们的粮饷,朝廷,乃至天下汉家百姓,都在看着我们!这一仗,不能输,我们也输不起!钱,必须到位!物资,必须畅通!”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负责信贷的周主事:“周主事,我让你准备的方案,拿出来吧。”
周主事精神一振,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恭敬地呈上:“行长,遵照您的指示,下官与几位同僚连日核算,已拟定《发行‘平辽特别国债’细则》,请您过目。”
“平辽特别国债?”众人面面相觑,对这个新名词感到既陌生又好奇。虽然之前发行过几期国债,但规模远不及此次,而且冠以“特别”之名,显然另有玄机。
苏明玉接过文书,并未细看,而是直接将其中的核心内容向众人阐述:“不错!光靠我们现有的存银和常规税收,无法满足战争需求。我们必须把天下人的钱,都调动起来,共同支撑这场国战!”
“此国债,总额暂定八百万两银元!面向大明所有官民、商号发行。一两银元起购,上不封顶!年息定为八厘,高于寻常借贷,以吸引资金。”
八百万两!八厘息!众人再次被这大手笔震撼。
“行长,如此高的利息,且数额巨大,将来如何兑付?若是到期无法兑付,银行信誉将毁于一旦啊!”刘主事忧心忡忡地问道。高息借贷,乃是饮鸩止渴,这个道理谁都懂。
苏明玉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她站起身,走到身后悬挂的巨大大明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辽东的位置:“问得好!所以,这批国债,并非空口无凭!它将由未来的‘辽东关税’、‘辽东矿山开采权’以及‘收复之地官田未来五年的产出’作为抵押!”
她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未来的自信:“诸位试想,一旦辽东光复,那广袤的黑土地,丰富的森林、矿产,以及联通朝鲜、蒙古乃至更远国度的商路,将带来何等巨大的收益?这国债,不仅仅是借款,更是对未来的一份投资!是购买我大明国运上升的凭证!”
这番描绘,让在场不少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都是金融领域的佼佼者,自然能听出这其中的巨大潜力和诱惑。风险固然有,但一旦成功,回报亦是惊人!这已超脱了简单的借贷,更像是一张分享胜利果实的船票!
“可是……”孙主事仍有疑虑,“行长,这终究是画饼……那些士绅富商,尤其是江南那帮老狐狸,他们会相信吗?会愿意掏钱吗?”
“他们会信的。”苏明玉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略带冷意的笑容,“因为这不是请求,而是大势所趋。总号将即刻行文各布政使司,告知他们,此次国债认购情况,将直接关系到未来各地,尤其是江南,在辽东开发、商路许可中的优先权!同时,传令下去,皇家银行体系内,所有大额汇兑、异地结算业务,优先向国债大额认购者开放,并提供费率优惠!”
软硬兼施!既以未来巨大的商业利益为诱饵,又以实际金融便利相捆绑,更要借助官方行政力量施加影响!
“此外,”苏明玉看向负责铸币和宣传的官员,“加紧铸造一批制作精良的‘平辽纪念银元’,与国债凭证一同发放,以作凭证和宣传之用。同时,在《大明公报》及各地方主要邸报上,连续刊发文章,宣扬北伐大义,阐明国债之利,营造‘购债即为报国’的舆论氛围!”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环环相扣,将金融、政治、舆论手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厅内众人原本脸上的愁容和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起来的斗志和信心。他们仿佛看到,一条由银元汇聚而成的洪流,正在这位年轻行长的指挥下,即将奔腾而起,涌向北方战场。
“诸位,”苏明玉最后总结,目光灼灼,“此事关乎国运,亦关乎我皇家银行之信誉与未来!望诸位同心协力,各司其职,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让这八百万两国债,落到实处!”
“谨遵行长之令!”众人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干劲。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议事厅内很快只剩下苏明玉和她的几名核心助手。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信笺,亲自提笔蘸墨。她需要立刻给前线的张世杰写一封密信,详细汇报国债发行计划,让他安心。同时,也要将江南可能利用物资抬价的情况告知,提醒他注意后勤成本的上扬。
就在她凝神书写之时,那名年轻的女书记官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不安,手中捧着一份刚收到的密函。
“行长,江南急件……是‘夜枭’渠道传来的。”
苏明玉笔尖一顿,抬起头。夜枭的密报,通常意味着事情非同小可。她放下笔,接过密函,迅速拆开。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让苏明玉的眉头深深蹙起。密报称,以松江府徐家、苏州府顾家为首的几家江南豪商,近日频繁密会,似乎在筹划一场针对北方,特别是针对皇家银行和新政的“商战”。他们具体计划尚不明确,但迹象表明,他们很可能在国债发行和军需采购这两个关键节点上,同时发难。
“果然……还是不肯安分么。”苏明玉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江南士绅的残余势力,在经历“钱谦益逆案”的清洗后,并未完全死心,只是转入了更隐蔽的反抗。他们掌控着庞大的商业网络和手工业基础,若真要在此时捣乱,确实会给前线带来不小的麻烦。
她将密信凑到烛火前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和冷静。
“想玩?那就陪你们玩玩。”她对着空气中残留的烟火气,轻声说道,仿佛在对着那些看不见的对手宣战,“看看是你们江南的算盘快,还是我皇家银行的银流,以及……北方的炮火快!”
她重新坐回案前,继续那封写给张世杰的信,只是在末尾,又添上了几行小字,将江南的异动和自己的判断,简要地做了汇报。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亲信以最快速度送出。苏明玉再次走到窗前,东方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激烈的金融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北方的炮火需要银元的支撑,而南方的暗流,也需要她用智慧和手腕去平息。这条通往胜利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