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午门城楼上的鼓声沉闷地响起,穿透京师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皇极殿前,百官身着各色品级官服,在凛冽的晨风中按班次肃立,鸦雀无声。然而,这寂静之下,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许多官员低垂着眼,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勋贵行列最前方,那个身着亲王冕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如水的年轻人——越国公张世杰。
他站在那里,仿佛一尊不可撼动的山岳,对周遭那些或敬畏、或忌惮、或隐含敌意的目光视若无睹。唯有站在他侧后方的李定国,能感受到自家国公那看似放松的袍袖之下,肌肉微微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趁着夜色,悄然驶入京师,马上骑士风尘仆仆,携带着沉重的行囊,分散潜入了几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和客栈。行囊解开,里面是墨迹犹新、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册页——正是钱谦益那篇精心炮制、历数张世杰“十大罪”的檄文!
“皇上驾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正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打破了皇极殿前的死寂。
崇祯皇帝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坐上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他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圈泛着青黑,显然昨夜未曾安枕。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百官,尤其在张世杰身上停留了一瞬,复杂难明。
繁琐的朝仪之后,按例由各部院及科道言官陈奏事宜。起初,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不过是些寻常的政务汇报。然而,当轮到大理寺右少卿,素有“铁面”之称,实则为东林暗桩的御史郭允厚出班时,殿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郭允厚手持玉笏,并未像往常一样奏报具体事务,而是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声音洪亮甚至带着一丝悲怆,响彻整个大殿:
“臣!大理寺右少卿郭允厚,冒死弹劾越国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内阁参赞机务张世杰,十大罪状!恳请陛下明察秋毫,罢黜奸佞,以正朝纲,以安社稷!”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整个皇极殿瞬间炸开了锅!百官哗然,交头接耳之声四起!弹劾国公!还是十大罪!自大明开国以来,如此直指一位权势熏天的国公,近乎撕破脸面的弹劾,实属罕见!
崇祯皇帝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身体微微前倾,握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郭允厚,又迅速瞥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的张世杰,沉声道:“讲!”
郭允厚得到皇帝许可,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声音更加激昂,一条条罪状,如同毒箭般射向屹立不动的张世杰:
“其一,擅权乱政!越国公以军功挟持圣听,把持内阁,操纵六部,致使政令出于王府,而非朝廷!
其二,养兵自重!其麾下‘振武营’乃至九边精锐,只知有国公,不知有陛下,有朝廷!此乃唐末藩镇之祸重现!”
他每说一条,殿内百官的议论声就高涨一分,不少官员脸上露出或震惊、或赞同、或恐惧的神色。
“其三,聚敛无度!假借金融新政,行盘剥之实,设立银行票号,与民争利,致使天下汹汹,几生动乱!
其四,结党营私!勾结勋贵,笼络商贾,安插亲信于朝野内外,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其五,目无君上!朝堂奏对,常有不恭之态,遇事专断,几无请示!
其六,滥用私刑!西市口不经三司会审,擅杀士绅商贾,视国法如无物!”
“其七,交通内侍!与司礼监太监方正化等往来密切,窥探宫禁,其心可诛!
其八,诽谤圣听!暗中散布流言,诋毁陛下用人不当,治国有失!”
郭允厚越说越激动,脸上甚至涌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两条:
“其九,心怀怨望!常于府中非议朝政,怨怼陛下赏罚不公!其十…其十…”他故意停顿,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猛地指向张世杰,“其十,意图不轨!私藏龙袍冕旒于府中密室,暗蓄死士,其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谋反”二字,如同最终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世杰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或是皇帝的雷霆之怒!
短暂的死寂之后,仿佛是早已约定好的信号,七八名御史、给事中纷纷出列,跪倒在地,齐声高呼:
“臣附议!郭御史所奏,句句属实!越国公十大罪,天人共愤!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罢黜张世杰一切官职爵位,交三司会审,明正典刑!”
“臣附议!张世杰不倒,国无宁日!”
“陛下!此等权奸,若不铲除,大明危矣!”
这些官员,有的是钱谦益的死党,有的是被江南士绅利益捆绑,有的则是单纯对张世杰新政不满或畏惧其权势,此刻见有人带头,便纷纷跳了出来,形成一股不小的声浪,试图营造出一种“众怒难犯”的态势。
勋贵行列中,顿时骚动起来。英国公张维贤气得胡子发抖,就要出列驳斥,却被身边的成国公朱纯臣暗暗拉住,示意他看张世杰和皇帝的反应。李定国站在武将班列,手已按上了剑柄,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那些叫嚣的官员,如同在看一群死人。
龙椅上,崇祯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郭允厚所列的罪状,有些是他心中也存在的猜忌(如擅权、养兵),有些则明显是捕风捉影甚至污蔑(如怨望、谋反)。他既希望借此敲打甚至削弱张世杰,又担心一旦处置不当,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张世杰,这个年轻的国公,从始至终,竟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慌或愤怒,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那些恶毒的指控与他无关。
这种超乎常理的平静,反而让崇祯感到一丝不安。
就在朝堂之上乱象纷呈,附议之声不绝于耳,崇祯皇帝犹豫不决之际,张世杰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那些弹劾他的官员,也没有立刻为自己辩解,而是向前迈出一步,对着御座上的崇祯,从容不迫地躬身一礼,声音平稳清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臣,有话要说。”
仅仅五个字,一股无形的威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让那些叫嚣的官员不由自主地收住了声音,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张世杰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郭允厚等人,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郭御史方才所言,字字铿锵,句句泣血,若是不明就里之人听了,恐怕真以为我张世杰是那祸国殃民、十恶不赦的国贼了。”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只是,臣有一事不明。郭御史弹劾臣十大罪,尤其这最后一条‘谋反’,更是诛心之论。却不知,郭御史这些言之凿凿的‘罪证’,尤其是臣私藏龙袍冕旒、暗蓄死士这等隐秘之事,是从何得知?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亦或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告知?”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利剑般刺向郭允厚:“若是有人告知,那此人又是如何得知本公密室之事?莫非…此人能未卜先知,还是能穿墙入室?又或者…”他声音猛地一沉,“是有人蓄意构陷,欲置本公于死地?!”
郭允厚被张世杰的目光和连番质问逼得后退半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冷汗,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得到的指令是当朝发难,抛出罪状,制造声势,却没想到张世杰不按常理出牌,不去逐条辩解,反而直接质问证据来源,直指核心!
就在郭允厚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朝堂之上陷入一种诡异僵持之际,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正化,却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来到御座旁,将一个用明黄绸布包裹的小小木匣,恭敬地呈送到崇祯皇帝面前的御案上,并低声耳语了几句。
崇祯皇帝疑惑地看了一眼方正化,又瞥了一眼台下镇定自若的张世杰和汗流浃背的郭允厚,伸手打开了木匣。匣内,并非什么龙袍冕旒的证据,而是几封密信,以及一份名单!信的笔迹,他依稀认得…似乎是…
而与此同时,皇极殿外,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扑倒在地,尖声叫道:“启…启禀皇爷!不…不好了!京师各处,突然出现大量揭帖,上面…上面写着…”
“写着什么?!”崇祯心中猛地一沉,厉声喝道。
那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写着…写着‘清君侧,诛国贼’…还…还罗列了越国公的…的十大罪状…跟…跟郭御史说的一模一样!现在满大街都在传阅,百姓…百姓都议论纷纷了!”
“什么?!”崇祯皇帝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檄文竟然已经散发到市井之中了?!这是要把事情彻底闹大,逼他表态,毫无转圜余地!
他猛地看向郭允厚,眼中已满是惊怒和怀疑!再看张世杰,却见对方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的目光深处,仿佛有冰封的火焰在燃烧。
张世杰迎着皇帝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看来这弹劾臣的‘十大罪’,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将臣置于死地啊。如今檄文遍传京师,是非曲直,已非朝堂之争,关乎国体,关乎陛下圣明!臣,请陛下…彻查!”
彻查二字,如同惊雷,在乱局之中炸响!张世杰非但不惧,反而主动要求彻查?他到底有何依仗?方正化呈上的木匣里又是什么?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最终将如何收场?所有的答案,都系于崇祯皇帝接下来的决断!朝堂之上,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