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家票号总号二楼,苏明玉的眉头并未因楼下逐渐散去的人潮而舒展。晋商徽商的五百万两白银如同及时雨,暂时浇灭了挤兑的烈焰,但作为掌舵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仅仅是解了燃眉之急。票号的现金流如同被扎了数个窟窿的水桶,方才的喧嚣耗去了大量储备金,而对手的攻势绝不会就此停歇。更大的风浪,或许正在酝酿之中。
“行长,这是初步核算,扣除今日兑付及各方拆借利息,我们的储备金已降至警戒线以下。若江南方面再起波澜,或是朝中有人趁机发难,只怕…”老账房没有再说下去,但颤抖的声线已说明一切。
苏明玉指尖发凉,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些虽已离去却仍不时回望,眼中残留着疑虑的百姓身影。信誉的建立需要旷日持久,而崩塌却只在一瞬。她知道,此刻需要另一股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力量,来向天下宣告票号不容撼动。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轻微的摩擦声。一名亲卫快步上来,低声禀报:“行长,英国公府大管家张福在外求见,言道老公爷及诸位勋贵爷们,已在府中等候,有要事相商。”
苏明玉眼中精光一闪,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下大半。她等的,就是这股力量!
英国公府,那座象征着勋贵集团无上荣光与权力的花厅内,此刻气氛凝重却透着一股同仇敌忾的炽热。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张维贤端坐主位,虽未着甲胄,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整个花厅鸦雀无声。下首两侧,坐着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镇远侯顾肇迹等十余位顶级勋贵,个个锦衣玉带,面色肃然。他们代表的,是自永乐年间便与国同休,盘根错节于大明军队和朝堂的庞大势力。
苏明玉在李定国亲自护送下步入花厅,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这些目光中,有审视,有期待,更有毫不掩饰的利益关切。
“明玉见过老公爷,见过诸位爵爷。”苏明玉敛衽一礼,姿态从容,不见丝毫慌乱。
张维贤微微颔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苏明玉身上,开门见山,声如洪钟:“苏丫头,不必多礼。外面的情形,老夫与诸位老兄弟都已知晓。有人想砸咱们的锅,断咱们的财路,更是要动摇世杰,动摇我勋贵一脉的根基!老夫只想问你一句,票号,眼下究竟需要多少银子,才能稳如泰山,让那些宵小之辈彻底绝了念想?”
他没有问“能不能撑住”,而是直接问“需要多少”,其立场与决心,表露无遗。
苏明玉心领神会,知道此刻任何谦逊和隐瞒都是愚蠢的。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清晰地传遍花厅:“回老公爷,晋商徽商之款,已暂解兑付之危。然则为防对手卷土重来,并彻底稳固人心,票号需立刻补充一笔至少三百万两的巨款,作为‘压舱石’,且需是能随时动用的现银或等值金银!此举非为弥补亏空,实为向天下展示我勋贵与票号共存亡之决心,震慑宵小!”
“三百万两!”一位性子稍急的侯爷吸了口凉气,“这可不是小数目…”
“小数目?”张维贤冷哼一声,打断了那人的话,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顾侯爷,你府上认购的二十万两国债,年息二分,可还安稳?你名下田庄、店铺,通过票号汇兑周转,省去了多少麻烦和损耗?还有你们!”他指着在座的众人,“自从世杰推行这银元、票号,咱们各家各府,无论是军饷运作,田庄收租,还是商铺经营,比以前是更方便了,还是更麻烦了?赚的是比以前多了,还是少了?”
一连串的问题,掷地有声,让原本还有些许犹豫的勋贵们纷纷低下了头,暗自盘算。确实,张世杰的新政,尤其是金融改革,虽然触动了文官和江南士绅的利益,却给他们这些勋贵、武将集团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更便捷的资金流转,更稳定的财富增值(国债),以及一条区别于传统土地剥削的新财路。他们早已和张世杰,和这大明皇家票号,绑在了同一辆战车之上。
成国公朱纯臣猛地一拍大腿,慨然道:“老公爷说得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票号若是倒了,咱们投进去的银子打了水漂不说,日后难道还要回过头去受那帮文官和江南钱庄的窝囊气?这口气,老子咽不下!我成国公府,认捐四十万两!”
定国公徐允祯捋须沉吟片刻,也缓缓开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杰贤侄所为,乃利国利民,亦利我勋戚之长策。些许银钱,若能助其渡过难关,稳固大局,我定国公府,出三十五万两!”
镇远侯顾肇迹脸色变幻,最终一咬牙:“罢了!老子把准备修缮祖祠的银子先挪出来!二十万两!”
“我襄城伯府出十五万两!”
“我阳武侯府出十二万两!”
……
一时间,花厅内如同军营点卯,报数之声此起彼伏。这些传承了百年的勋贵家族,底蕴深厚,此刻为了共同的利益和未来,展现出了惊人的凝聚力和财力。张维贤默默听着,心中计算着,待声音稍歇,他沉声道:“老夫的英国公府,出八十万两!”
最终汇总,竟高达三百五十万两,远超苏明玉所需!
就在花厅内众勋贵慷慨解囊之际,李定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外,他并未进来,只是对苏明玉微微颔首。苏明玉会意,转向张维贤道:“老公爷,诸位爵爷高义,明玉代越国公,代票号上下拜谢!为显我等决心,并彻底清除流毒,定国将军有些动作,还需诸位爵爷一同见证。”
张维贤眼中精光一闪:“哦?定国有何安排?”
李定国这才迈步进来,抱拳行礼,声音铿锵:“末将已查明,此次挤兑风潮中,有数名京师颇有名望的富商、帮会头目,实为江南方面安插的棋子,负责散播谣言,组织人手冲击票号。此刻,他们正在各自巢穴,以为风声已过,弹冠相庆。”
他的话语带着凛冽的杀气,让在座的一些养尊处优的勋贵都感到一丝寒意。
“你的意思是?”张维贤问道。
“末将请令,即刻拿人!抄没其蛊惑人心、扰乱金融之非法所得,充入票号,以儆效尤!并借此告知天下,与殿下为敌,与我等为敌之下场!”李定国的话语斩钉截铁。
众勋贵面面相觑,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不仅要输血稳住,还要杀人立威!
张维贤略一沉吟,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就让京师,让江南那些鼠辈看看,这大明的天,还没变!定国,你放手去做!一切后果,老夫与诸位爵爷,一同担着!”
“得令!”李定国眼中厉色一闪,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之声渐远。
不过一个时辰,英国公府内酒宴尚未撤下,便有亲兵接连来报:
“报!南城粮商刘百万宅邸已被查封,搜出与江南往来密信及大量来路不明金银!”
“报!漕帮头目‘翻江龙’及其核心党羽悉数落网,其帮众已散!”
“报!查抄之现银、珠宝、地契,初步估算已超八十万两,正押送往票号库房!”
一道道消息,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勋贵的心上,也通过他们各自的渠道,迅速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这不仅仅是金融上的反击,更是赤裸裸的权力展示!越国公张世杰,不仅有能力在短时间内筹集数百万巨资,更有魄力动用武力,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己!
花厅内,原本还有些肉疼那几十万两银子的勋贵们,此刻彻底放下了那点小心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和坚定。他们押注的,不仅仅是一个赚钱的票号,更是一个能够带领他们压制文官,掌控朝局,甚至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强势领袖!
苏明玉适时起身,举起酒杯,面向众人,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明玉再敬诸位爵爷!今日之力挺,越国公必铭记于心!待风波过后,国债如期兑付,银行网络遍布九州,今日之投入,必得百倍回报!越国公曾言,未来开海拓疆,裂土封侯,皆离不开诸位之功!愿我勋贵一脉,与殿下,与大明,荣辱与共,万世不移!”
“荣辱与共,万世不移!”众勋贵轰然应诺,举杯共饮,气氛达到高潮。这一刻,勋贵集团与张世杰的利益同盟,经过金融风暴的洗礼和血的考验,变得前所未有的牢固。
然而,就在这花厅内气氛热烈,同盟看似坚不可摧之际,一名身着便装,风尘仆仆的夜枭成员,避开前院喧嚣,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院苏明玉临时的休息处,将一枚小小的蜡丸塞入她的手中。
苏明玉借口更衣,回到静室,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宫中有异动,王承恩密会南京守备太监信使,陛下似有密旨南下。”
苏明玉的手指瞬间冰凉,刚刚因勋贵力挺而升起的热度骤然消退。崇祯皇帝!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吗?金融战场和朝堂清洗的胜利,果然引来了皇权的直接干预和最深切的猜忌。
勋贵的支持固然强大,但若皇帝本人…那将是完全不同量级的风暴。张世杰知道了吗?他该如何应对这来自帝国最高权力,亦是名分上他必须效忠的对象的…潜在一击?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仿佛也看到了未来那更加诡谲复杂、凶险万分的斗争局面。刚刚稳固的同盟,能否承受起来自紫禁城最高处的压力?这场权力游戏,似乎才刚刚进入最核心、最危险的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