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运河,失了平日的漕运繁忙,冻得结结实实,像一条僵死的巨蛇,匍匐在苍茫大地上。唯有靠近码头处,才有些许破冰的痕迹,映着灰白的天光,泛着冷硬的色泽。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趁着黎明前最浓的黑暗,悄无声息地靠上了通州码头。船身吃水颇深,显然载重不轻,船篷上覆盖着一层薄霜,透着彻骨的寒意。
舱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双满是冻疮和泥泞的靴子,随即,一个身着深蓝色粗布棉袍的身影敏捷地跳上码头。身影裹得严实,头戴厚厚风帽,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睛。
正是大明皇家银行行长,苏明玉。
她身后,紧跟着两名同样穿着朴素、眼神警惕的精干护卫,手里紧紧抱着几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快!”苏明玉的声音透过围巾,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和急促,“直接去越国公府,一刻也不能耽搁!”
码头上早有接应的马车等候,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见到苏明玉,只是微微点头,便迅速接过箱子安置好。三人钻进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便碾过冰冷的石板路,朝着内城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炭盆微弱的暖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苏明玉摘掉风帽和围巾,露出一张憔悴不堪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她搓了搓冻得僵硬的双手,哈出一口白气,随即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份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卷宗,紧紧攥在手里。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过去几日江南的混乱景象。
钱谦益那篇《义利辨》一出,简直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起初还只是士子们的口诛笔伐,清流茶馆里的高谈阔论。但很快,这股风就变了味。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地痞流氓,开始有组织地出现在各地刚刚站稳脚跟的皇家银行分号门前。
在苏州,她亲眼目睹了那令人作呕的一幕——深夜,数十名蒙面汉子提着粪桶,恶狠狠地泼向粉刷一新的票号大门,污秽横流,恶臭熏天,墙上还用朱砂写满了“盘剥民脂”、“与民争利”的标语。值守的伙计试图阻拦,却被棍棒打得头破血流。
在杭州更甚!分号那位老成持重的刘掌柜,只因据理力争,不肯收回流通出去的银元,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几个泼皮当街按住,硬生生剁掉了一根手指!那鲜血淋漓的场面,那凄厉的惨叫,至今仍在苏明玉耳边回荡。而周围的差役,竟像是瞎了一般,姗姗来迟,敷衍了事。
这绝非简单的民间抵制!背后必然有强大的地方势力在操控、纵容,甚至就是他们亲手导演!
更让她心惊的是资金流动。江南各分号吸收的存款,需要通过运河漕船,秘密运往北方总号,统一调度,同时北方的银元也需要南运以维持兑换。可就在三日前,两条装载着巨额银元的漕船,在扬州段运河上,被当地巡检司以“稽查私盐”为名强行扣留!任凭她如何出示户部公文、越国公手令,对方就是不放行,一味拖延。
账面上的数字开始变得难看,各地的兑付压力陡然增大。若北方总号的支持资金再无法及时南下,一旦再次发生大规模挤兑,刚刚建立起来的银行信用,将面临崩塌的危险!
她本想留在江南周旋,但形势恶化之快,已非她个人能力和权限所能应对。必须立刻面见国公爷,呈报危局,请定乾坤!
马车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北京城的喧嚣开始传入耳中,但与江南那带着血腥味的暗流汹涌相比,这里的繁华竟显得有些虚幻。
越国公府邸门前,戒备远比平日森严。披甲持锐的亲兵目光如电,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苏明玉的马车尚未停稳,已有两名认得她的亲兵队长迎了上来。
“苏行长?”队长见到苏明玉这般狼狈模样,也是一惊,“您这是……”
“我要立刻面见国公爷!有十万火急之事!”苏明玉跳下马车,语速极快。
“国公爷正在书房与李将军、刘将军议事,吩咐过不得打扰……”队长面露难色。
“江南急报!事关银行存亡,新政成败!一刻也等不得!”苏明玉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烦请立刻通传,一切责任,我来承担!”
见她如此神态,亲兵队长不敢再怠慢,一抱拳:“苏行长稍候,我这就去禀报!”
书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张世杰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李定国与刘文秀分立两侧,三人的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结。
“皇太极这次是倾巢而出。”李定国指着舆图上那几个巨大的黑色箭头,声音低沉,“三路大军,虚实难辨,但其主攻方向,必是锦州无疑。祖大寿那边,压力太大了。”
“关宁铁骑虽勇,但兵力、火器皆处于劣势。”刘文秀接口道,“红夷大炮虽已运去一部分,但数量仍远远不够。国公,二期国债的资金,必须尽快拨付兵仗局和工部,全力赶造火炮、火铳,囤积弹药粮草!”
张世杰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重重敲了敲锦州的位置。辽东这块骨头,比他预想的还要硬。朝堂上赢了国债,只是拿到了入场券,真正的血战,还在后面。国库虽然因首期国债有了结余,但面对一场国运之战,依旧显得捉襟见肘。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亲兵队长压低声音的禀报:“国公爷,苏明玉苏行长从江南星夜赶回,已在府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张世杰猛地转身,李定国与刘文秀也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苏明玉此时突然回京,绝非吉兆。
“让她进来!”张世杰沉声道。
片刻后,书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与风尘的苏明玉快步走入。她甚至来不及更换衣物,就那么一身狼狈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国公爷!李将军!刘将军!”苏明玉声音微颤,但依旧保持着清晰的条理,她将紧紧攥在手里的卷宗双手呈上,“江南局势,急转直下!钱谦益等人煽动舆论,士绅勾结地方,抵制已从口舌之争,演变为暴力破坏与行政刁难!”
张世杰接过卷宗,迅速展开。李定国和刘文秀也围拢过来。
随着苏明玉简洁却沉痛的叙述,以及卷宗上记录的一桩桩触目惊心的事件,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苏州分号被泼粪……杭州刘掌柜被断指……扬州运银船被扣……”张世杰每念出一条,声音就冷上一分,到最后,已是寒彻入骨。他握着卷宗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毕露。
“好!好一个‘义利之辨’!好一个东林清流!”他猛地将卷宗拍在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不敢在朝堂上与本国公真刀真枪地辩,便使出这等下三滥的伎俩!煽动地痞,贿赂胥吏,断人手指,扣我银船!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这就是他们维护的‘斯文体统’?!”
滔天的怒意如同实质般从张世杰身上散发出来,就连久经沙场的李定国和刘文秀,都感到一阵心悸。
“国公息怒。”李定国沉声道,“此事背后,定然是钱谦益乃至整个江南官绅阶层在发力。他们这是要釜底抽薪,截断我们的财路,动摇新政根基!”
“定国所言不错。”刘文秀脸色同样难看,“银行信用初立,根基未稳,经不起这般风浪。若江南资金链断裂,引发连锁反应,不仅二期国债发行受阻,恐怕连北方的金融秩序也要受到冲击,进而影响到辽东备战!”
苏明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补充道:“国公爷,眼下最急迫的有三件事。第一,被扣的运银船必须立刻放行,否则江南各分号无银兑付,挤兑必生!第二,各地分号需强力保护,绝不能再发生掌柜被伤、店面被毁之事,否则人心惶惶,业务瘫痪!第三,舆论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反击,揭露他们伪善面目和卑劣手段!”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然:“江南士绅这是要逼我们决战!他们以为靠着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和几句空洞口号就能赢,但他们忘了,国公爷您手握的,是强兵,是实实在在能让国库充盈、让边关稳固的新政!”
张世杰眼中的怒火渐渐收敛,转化为一种极度危险的冰冷。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片刻。
“他们以为,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能让本国公投鼠忌器?就能逼我妥协?”他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做梦!”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苏明玉、李定国、刘文秀。
“明玉!”
“在!”
“你立刻以皇家银行行长名义,行文各地督抚、巡按,严正声明!凡我大明皇家银行分号,皆受朝廷律法保护!再有地痞流氓冲击银行、伤我职员者,视同谋反!当地官府若弹压不力,甚至纵容包庇,本国公便派新军去帮他们‘维持秩序’!至于扬州被扣的船,我让定国亲自带兵去取!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拦我李定国的路!”
“是!”苏明玉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定国!”
“末将在!”李定国踏前一步,抱拳领命,眼中战意升腾。
“点一千精锐骑兵,持我令箭,即刻南下!不必与地方官纠缠,直扑扬州码头,接管被扣漕船!若有阻拦,无论是巡检司还是什么阿猫阿狗,一律以‘妨碍军机’论处,格杀勿论!”张世杰语气森然,“把船和银子,给我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少一两,我唯你是问!”
“末将领命!”李定国声音铿锵。
“文秀!”
“末将在!”
“你坐镇京城,协助明玉,统筹应对。将江南发生的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刊印成告示,不仅在北方张贴,更要想办法送到江南去!让天下人都看看,他们敬仰的‘清流领袖’,背地里干的是何等龌龊勾当!另外,让我们的人,在朝堂上,也该动一动了!弹劾的钱谦益党羽,名单不是早就有了吗?是时候抛出去了!”
“明白!”刘文秀重重点头。
一道道指令,如同战鼓擂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力量。
苏明玉看着张世杰在危机面前依旧沉稳如山,调度若定,心中那股因江南乱局而生的惶惑与无力感,渐渐被一种坚定的信念所取代。
然而,就在张世杰分派已定,众人领命欲行之际——
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匆忙,甚至可以说是慌乱的脚步声!
“报——!!!”
三名身着不同服饰、背插不同颜色令旗的信使,几乎是同时连滚爬爬地冲到了书房门外,扑倒在地!三人皆是满面风尘,嘴唇干裂,眼中充满了惊惶与急迫!
“启禀国公爷!八百里加急!建奴猛攻锦州外城,祖大寿将军请求紧急支援!”
“启禀国公爷!六百里加急!江南苏州府因抵制银元,发生大规模民乱,暴民冲击府衙,知府下落不明!”
“启禀国公爷!四百里加急!陕西大旱,蝗灾复起,流民数十万再度聚集,有东进之势!”
三道急报,如同三道惊雷,接连炸响在书房之内!
北边烽火!南边民乱!西边饥荒!
三把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刀,在这一刻,同时架到了张世杰的脖子上!
李定国、刘文秀脸色剧变。苏明玉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刚刚升起的些许信心,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三重噩耗冲击得摇摇欲坠。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死死地盯住了张世杰。
内外交困,四面楚歌!
这位权倾朝野的越国公,将如何应对这足以倾覆整个帝国的危局?
张世杰站在书房中央,面对着三名气喘吁吁、带来噩耗的信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但眼神,却在最初的震动之后,骤然变得如同北极寒冰般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燃烧的战意。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撕裂一切风暴的力量:
“来的好!正好让本国公……一并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