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北京城,呵气成冰。但位于棋盘街西侧,一座刚刚修缮完毕、悬挂起“大明皇家票号”鎏金匾额的三进大院门前,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今日,是这备受瞩目又饱受争议的“皇家票号”总号及其首批三家分号(天津、太原、西安)同时开业的日子。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飘舞的彩绸,取而代之的是两列身着崭新号服、精神抖擞的护卫,以及门前那块以红布覆盖、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亲自送来,象征皇帝认可的“皇商”御属。这份低调的威严,比任何浮华的庆典更能彰显其背后的份量。
张世杰并未亲自到场,他坐镇越国公府,听着刘文秀从前线传回的禀报。但英国公张维贤、成国公朱纯臣等一众顶级勋贵,却齐齐现身,亲自为票号站台。他们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带来了第一笔庞大的业务——将各家认购国债的部分银两,以及未来一段时间府内的大宗款项往来,正式委托给票号办理。
勋贵们的举动,无疑是一剂最强的定心丸。早已等候在外的官员、商贾们见状,纷纷按捺不住,涌入了票号大门。
内部格局与传统钱庄大不相同,少了些市侩气,多了几分衙署般的规整。不同窗口分别办理对公(官款、军饷)、对私(商民汇兑、存储)以及国债认购与兑付业务。穿着统一青衣小帽的伙计们训练有素,虽然略显生涩,但态度恭谨,流程清晰。
一位来自山西的皮货商,揣着厚厚一叠各地钱庄的汇票和大量沉甸甸的银两,原本愁眉不展。他需要将这批货款安全运回太原,沿途风险巨大,且各地银钱折算又是个麻烦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走进了票号。
“客官是要汇兑?”柜台后的伙计微笑着询问。
“是,汇往太原,数额……有些大。”皮货商有些迟疑。
“客官放心,”伙计指向墙上悬挂的,盖有户部和大明皇家票号大印的《汇兑章程》,“无论数额大小,只需在我号存入银两或等值国债,取得汇票,凭票及对应密码、印鉴,即可在太原分号足额支取大明银元,汇费仅为值百抽一(1%),安全无虞。”
“值百抽一?”皮货商眼睛一亮,这比民间钱庄动辄百分之三、四,甚至更高的汇费低了一大截!“那……若是官银或是银元呢?”
“官银、银元汇兑,费用减半。”伙计答道。
皮货商不再犹豫,当即决定将大部分货款存入票号,换取了一张制作精良、暗记繁复的汇票。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他感觉比揣着那些沉重的银子踏实了无数倍。
类似的情景,在开业当天不断上演。虽然大多数商民依旧谨慎,存入的金额不大,但官款的汇兑业务,却在强制命令下迅速运转起来。一笔笔原本需要通过复杂程序、由兵丁押运、耗时良久的九边军饷、各地官衙经费,开始通过票号的网络进行调拨。效率,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着。
天津、太原、西安三地的分号,情况也大抵类似。依托着官款的强制汇入和相对低廉的费用,票号这个新生儿,虽然步履蹒跚,却总算是在旧有钱庄体系的围堵中,顽强地站稳了脚跟,并开始赢得最初的口碑。
“混账!”
南京,沈万川的宅邸内,一声脆响,又一套精美的景德镇茶具粉身碎骨。沈万川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刚刚收到的北方快报,上面详细记述了“大明皇家票号”开业的盛况(主要是勋贵捧场和官款业务)。
“值百抽一?官银汇兑减半?他张世杰是疯了吗?他这是赔本赚吆喝!是要把整个行市的规矩都搅烂!”沈万川气得浑身发抖。票号低廉的费用,如同一条凶猛的鲶鱼,冲进了他们精心维护的高利润池塘。
“父亲息怒。”一旁侍立的长子沈荣小心翼翼地道,“他们不过是靠着官款强撑场面,民间商贾未必买账。况且,如此低的费用,他们能支撑多久?迟早要亏空!”
“你懂什么!”沈万川厉声斥道,“他这不是做生意,他这是在打仗!是用朝廷的威信和他自己的权势在开路!一旦让商贾习惯了这条更便宜、更安全的通路,谁还会来找我们?更何况,还有苏家那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在江南搞什么‘通惠票号’!”
一想到苏明玉,沈万川更是怒火中烧。那个黄毛丫头,竟然真敢在江南另立山头,虽然规模尚小,但其象征意义和潜在的示范效应,是致命的!
“漕帮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沈万川阴沉着脸问。
“刘香主已经收了我们的厚礼,也答应给‘通惠票号’和苏家找麻烦。不过……”沈荣犹豫了一下,“他似乎也有些顾忌,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苏家在江南也不是毫无根基。”
“顾忌?”沈万川冷笑一声,“告诉他,只要能让‘通惠票号’开不下去,让苏明玉那丫头滚回北方,或者……永远留在江南,我沈万川再送他三条盐船!”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商业上的竞争,他已经感觉到了压力,必须动用更黑暗的手段了。
古老的京杭大运河,如同一条冰封的玉带,在冬日的原野上蜿蜒。虽然部分河段已经结冰,但主要航道在漕工的努力破冰下,依旧维持着勉强的通行。一支由十余艘漕船组成的船队,正满载着粮食和布匹,缓缓向北而行。这是通过“江南通惠票号”汇兑资金后,为北方采购的第一批大宗货物,意义非凡。
船队管事姓周,是苏家的老人,此刻正站在头船的甲板上,望着两岸萧瑟的景色,眉头紧锁。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自从船队过了徐州,他就发现有几条陌生的舢板,不近不远地一直吊在船队后面。
“吩咐下去,夜里值守的人都警醒点!”周管事对身边的伙计吩咐道。
是夜,月黑风高。船队在了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湾下锚歇息。除了值守的漕工和护卫,大部分人都已进入梦乡。
子时刚过,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岸边的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向着船队最中间那艘吃水最深的粮船潜去。他们动作娴熟,显然精于此道。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靠近粮船船底,准备动手凿船时,异变陡生!
“噗通!噗通!”
几块巨石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在那些黑影周围的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浪花。紧接着,岸上火把骤然亮起,数十名手持劲弩、腰挎利刃的彪形大汉显出身形,为首一人,赫然是李定国麾下的一员悍将,赵铁柱!
“漕帮的杂碎!果然来了!给老子拿下!”赵铁柱一声怒吼。
水中的黑影大惊失色,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慌忙就想潜水逃窜。但岸上的弩箭已如疾风骤雨般射来,瞬间将河面封锁。同时,几条快船从船队后方驶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搏斗在冰冷的河面上展开。来袭者虽然悍勇,但在有心算无心、且人数装备均处劣势的情况下,很快便被尽数擒拿或格杀。
赵铁柱踩着跳板,登上粮船,对惊魂未定的周管事拱了拱手:“周管事受惊了。奉国公爷将令,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周管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越国公早有安排!他连忙道谢:“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若非将军,我等和这船粮食恐怕……”
赵铁柱摆摆手,走到船边,看着被拖上来的几个活口,眼神冰冷:“把这些杂碎带回去,好好审问!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打国公爷主意!”
消息很快传回北京。
越国公府书房内,张世杰看着赵铁柱送回的密报,脸上并无喜色。虽然成功挫败了一次破坏行动,活捉了几名漕帮分子,但这证实了他的判断——陈演、沈万川等人,已经狗急跳墙,不惜动用江湖势力进行物理破坏了。
“撬开他们的嘴了吗?”张世杰问侍立一旁的刘文秀。
刘文秀回道:“回国公爷,用了刑,但这几个都是底层喽啰,只说是受了北直隶香主刘老梆子的指派,具体缘由并不清楚。不过,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制式的军中匕首,虽然磨掉了标记,但工艺瞒不过人。”
军中匕首!张世杰眼神一厉。这几乎指向了兵部,或者说,指向了能与兵部勾结的陈演!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运河搅乱。”张世杰冷声道,“文秀,加大票号沿运河分号的护卫力量,尤其是通往南方的汇兑押运。另外,让我们的人,盯紧漕帮 ,特别是那个刘老梆子!”
“是!”刘文秀领命,又道,“国公爷,还有一事。苏姑娘从南京传来密信,她在那边……似乎也遇到了一些‘麻烦’,沈万川正在动用一切力量打压‘通惠票号’,而且,她感觉……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她。”
张世杰的心猛地一沉。南京是对方的老巢,苏明玉孤身一人在那里,面临的危险远比北方要大得多。
票号初成的喜悦,瞬间被南北两边同时传来的危机感所冲淡。张世杰知道,金融之战已经全面升级,对手不再满足于商业抵制和朝堂攻讦,而是动用了黑道势力和可能存在的官场谋杀。
这是一场全方位的战争。
他走到窗前,望着南方。苏明玉的聪慧和勇气他从不怀疑,但面对那些毫无底线的敌人,她能否安然破局?
而北方,漕帮的威胁如同悬河之剑,必须尽快解决。或许,该找个机会,会一会那个神秘的漕帮香主刘老梆子了。张世杰的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