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银元”的铸造章程尚在紧张的拟定之中,朝堂之上关于“与民争利”、“变更祖制”的余波还未完全平息,另一股暗流却已悄然涌动。
方正化传递出的“江南八大钱庄联名拒新币”的消息,如同一声警钟,在张世杰耳边敲响。他深知,这仅仅是开始。铸造新币触及的是旧货币体系的利益,而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将直接撼动整个大明的财政观念和利益分配格局。
然而,辽东的军情如火,九边将士的粮饷告急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崇祯皇帝在文华殿内焦躁地踱步,户部尚书跪在下方,额头触地,除了“国库空虚”、“无能为力”之外,再也拿不出任何办法。
“空虚!空虚!朕养着你们这些臣工,每到关键时刻,就只会跟朕说空虚!”崇祯猛地将一份蓟镇请饷的急报摔在地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难道要朕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哗变,看着建奴再次破关而入吗?!”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噤若寒蝉,户部尚书更是体如筛糠。
就在这时,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陛下,越国公张世杰殿外求见,言有解决军饷之策。”
崇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道:“快宣!”
张世杰大步走入殿内,神色沉稳,似乎并未被近日的舆论风波所影响。他行礼之后,直接开门见山:“陛下,辽东及九边军饷,迫在眉睫,常规岁入已无法支应。臣有一策,或可解燃眉之急,亦可为朝廷开辟一条新的财源。”
“讲!”崇祯迫不及待。
“发行国债!”张世杰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国债?”崇祯一愣,这个词对他而言,极其陌生。殿内的户部尚书也抬起了头,眼中满是疑惑。
“正是。”张世杰解释道,“所谓国债,即朝廷以国家信誉为担保,向民间(主要是勋贵、官员、富商大贾)借款,约定还款期限,并支付一定利息。此次,可以‘平辽’为名,发行首期‘战争国债’。”
“向民间……借钱?”崇祯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向臣民借钱?这在他的认知里,简直是闻所未闻,甚至有失体统!
户部尚书也忍不住开口道:“越国公,此议……是否太过……惊世骇俗?朝廷颜面何存?且民间富户,岂肯轻易将钱财借与朝廷?”
张世杰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反应,从容道:“陛下,尚书大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国难当头,并非朝廷颜面问题,而是社稷存亡问题!与其坐视边防崩溃,不如放下身段,集民间之财,解国家之困!此乃权宜之计,亦是共赢之策。”
他看向崇祯,语气诚恳:“陛下,朝廷并非白借。国债凭证,需制作精良,加盖户部与内帑印信,写明借款金额、利息、偿还期限。朝廷按期支付利息,到期偿还本金。对于认购国债者而言,这并非施舍,而是一项比土地经营、甚至比许多商业活动更为稳妥可靠的投资!其利,在于利息;其名,在于报国!可谓名利双收。”
“投资?”崇祯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眉头紧锁,“支付利息……国库本就空虚,何来余钱支付利息?”
“陛下,国债所募之款,首要用于支付拖欠之军饷,稳定边防。边防稳固,则商贸可通,税赋可增。待朝廷财政稍缓,便可从新增收入中拨付利息。此乃以未来之财,解今日之困。若国债成功发行,军心稳定,击退建奴,则未来之财源更广,偿还本息绝非难事!反之,若因无饷而致边关失守,则万事皆休,又何谈利息与本钱?”张世杰的分析层层递进,将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
崇祯陷入了沉思。张世杰的话,虽然离经叛道,但逻辑上却似乎可行。面子与社稷安危相比,孰轻孰重?向臣民借钱固然难堪,但总比亡国要好……
“若……无人认购,又当如何?”崇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朝廷信誉,在民间,尤其是在那些巨富豪商眼中,恐怕早已大打折扣。
张世杰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自信与决断:“首期国债,数额不必过大,臣建议先发行一百万两,年息一分二厘,期限三年。为表朝廷诚意,以及……为确保成功,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国公府,将率先认购二十万两!同时,臣会说服京中勋贵,共同出资认购!只要勋贵带头,京师富商见有利可图,且风险可控,必有人跟进!”
他以自身和整个勋贵集团的信誉和财富,为这前所未有的“国债”背书!
崇祯看着张世杰,眼神复杂。这个年轻人,总是能做出一些惊世骇俗却又似乎能解决问题的举动。他沉吟良久,权衡着其中的风险与收益。最终,对军饷的极度渴望,以及对张世杰能力的最后一丝信任,压倒了顾虑和所谓的“体统”。
“罢了!”崇祯猛地一挥手,仿佛下定了决心,“就依你所奏!此事,由你全权负责,户部协同办理!务必要快,要稳!”
“臣,领旨!”张世杰躬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最关键的一步,终于获得了皇帝的许可。
“国债?朝廷要向咱们借钱?”成国公朱纯臣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来商议的张世杰和张维贤,一脸不可思议。
英国公府的花厅内,再次聚集了核心勋贵。
“正是。”张世杰神色平静,“年息一分二厘,三年期。我已向陛下请旨,英国公府认购二十万两。此举,一为解国家燃眉之急,二也是为我等勋贵,寻一条稳定可靠的财路。”
“一分二厘的年息……”定国公徐允祯捻着胡须盘算着,“这可比放给那些商贩要稳妥得多,利息也算丰厚。”
“可是,朝廷……能按时还钱付息吗?”镇远侯顾肇迹提出了所有人的担忧。朝廷拖欠粮饷可是有“前科”的。
张世杰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正因朝廷以往信誉不佳,此次才更需要我等勋贵带头!此次国债,由本公亲自督办,户部与内帑共同用印担保!若连我等都不信朝廷,不信陛下,还有谁会信?此事若成,则军饷得解,边防稳固,我等亦是功臣!若不成……”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边关失守,建奴入寇,诸位叔伯觉得,是手里的银子重要,还是身家性命重要?”
他一番话,既有利益诱惑,又有现实威胁,更点明了勋贵与国同休的本质。
张维贤适时开口,一锤定音:“世杰所言甚是!这不仅是借钱,更是投资大明的国运,也是投资我等自己的身家性命!老夫认为,此议可行!我英国公府既已带头,诸位也当尽力!”
见地位最尊的英国公如此表态,加之张世杰的分析也确实在理,众勋贵不再犹豫,纷纷表态认捐。成国公认十五万两,定国公认十万两,镇远侯、武安侯等也各认数万两不等,很快,仅在勋贵内部,认购额度就超过了六十万两!
有了勋贵集团的鼎力支持,张世杰心中大定。他立刻让苏明玉参与进来,设计出国债凭证的样式——采用特制桑皮纸,印制复杂花纹,加盖户部堂印、宝源局印以及皇帝特赐的“平辽国债”专用小玺,并采用编号制度,以防伪造。
与此同时,关于朝廷将发行“平辽国债”,年息一分二厘,由越国公及勋贵集团担保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在京城的高门大户和富商圈子中流传开来。
起初,质疑和观望者居多。但看到英国公府、成国公府等顶级勋贵真金白银地率先认购,并且凭证制作得如此精美正规,加盖了那么多官印,甚至还有皇帝的小玺,不少人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一分二厘的年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相当不错的稳定收益了。而且有这么多勋贵背书,风险似乎确实小了很多。更重要的是,认购国债,还能得到一个“忠君报国”的好名声,对于商人而言,有时名声比利润更重要。
于是,在勋贵带头效应的刺激下,一些与勋贵关系密切的皇商、晋商、徽商代表,也开始试探性地认购。从几千两到数万两不等。
最终,首期一百万两额度的“平辽国债”,在短短十天之内,竟然超募完成!实际募得银两一百一十余万两!
当一箱箱贴着封条的白银,从各家各户、各大商号,在兵丁的护卫下运往户部太仓库时,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
崇祯皇帝在得知消息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张世杰的目光,复杂中又多了一丝倚重。不管怎么说,这燃眉之急,总算暂时解了。
然而,就在太仓库忙着清点这笔巨额银两,准备拨付各边镇时,张世杰却接到了一个从南京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密报。
密报的内容,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江南的钱庄业和部分士绅巨头,在试图抵制“银元”未果后,将矛头对准了这新生的“国债”。他们正在暗中串联,散布流言,声称“国债乃是朝廷圈钱之骗局”,“根本无力偿还”,“认购者必将血本无归”,试图在南方富庶之地,彻底扼杀国债的推行,并动摇已认购者的信心。
同时,都察院几位籍贯江南的御史,也已经磨好了墨,准备好了新一轮的弹劾奏章,罪名便是“张世杰巧立名目,盘剥民财,聚敛私囊,意图不轨”!
金融之战的第一场战役虽然告捷,但更凶猛的反扑,已然来临。
张世杰站在越国公府的书房内,望着南方,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终于……要图穷匕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