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初冬,寒风已然带着刮骨的力道,席卷过中原大地。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与地面上那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土黄色营寨连成一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开封城,便在这片土黄色的汪洋大海中,如同一座孤零零的礁石,承受着一波又一波永无止境的惊涛骇浪。
张世杰立马于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望着眼前的景象,即便以他穿越者的心志,此刻也不由得心头沉重,倒吸一口凉气。
目之所及,尽是闯军连营!帐篷、窝棚、简易的土垒木栅,杂乱无章地蔓延开来,直至视野尽头,与灰暗的天际线融为一体。旌旗招展,虽然大多破旧不堪,但那密密麻麻的数量,汇聚成一片移动的森林,透着令人心悸的声势。无数黑点般的人影在其中蠕动,如同蚁群,喧哗声、马嘶声、金鼓声隐隐传来,汇聚成一股沉闷而庞大的噪音,不断冲击着耳膜。
这已经不是军队,这是一股裹挟着毁灭欲望的洪流!
而在这片土黄色海洋的中心,开封城那高大雄伟的城墙,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和孤立。城墙上,依稀可见明军旗帜在顽强地飘扬,但更多的,是不断升腾起的硝烟,以及如同蚂蚁般附在城墙上,不断向上攀爬,又不断被击落的闯军士兵。
攻城战,正进行到最惨烈的阶段。
数不清的云梯搭在城头,闯军士兵如同疯狂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向上涌。城墙上,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落下,砸起一片片血花和惨嚎。金汁(煮沸的粪便混合毒药)被守军奋力泼下,恶臭伴随着皮肉烧灼的滋滋声和凄厉的惨叫,弥漫在城墙内外。火铳射击的爆鸣声零星响起,但显然无法形成有效的火力覆盖。
更远处,一些被闯军缴获或自制的简陋火炮,正不断喷吐着火舌和浓烟,将沉重的弹丸砸向城墙,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凹坑和裂痕。
整个开封城,仿佛被一片死亡的阴云笼罩,人心惶惶的气息,即便隔着数里之遥,似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他娘的……这得有多少人?”赵铁柱策马立在张世杰身侧,饶是他身经百战,也被这无边无际的营盘和疯狂的攻势震慑住了,声音有些干涩。
“虚张声势者居多,但核心老营,至少十万。”张世杰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他举起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闯军的部署和攻城节奏,“你看他们的主攻方向,集中在西城和南城,攻势虽猛,但缺乏章法,全靠人命去填。北面和东面相对薄弱,营寨也杂乱许多,多是新附的流民。”
他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不过,蚁多咬死象。开封守军经此连日苦战,恐怕已到极限。”
就在这时,一队斥候飞马驰回,为首的哨官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禀报:“大帅!查探清楚了!城内守军主力是陕西巡抚孙传庭孙大人的秦军,大约还有一万五千人左右,由孙大人和陈永福总兵共同指挥!另外还有部分本地卫所兵和乡勇,但战力堪忧!闯军主攻西城曹门和南城大南门,孙督师亲自在曹门督战,情况……很是危急!”
“孙传庭……”张世杰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这位明末最后的顶梁柱之一,果然在这里。他能想象孙传庭此刻承受的压力。
“李定国将军有消息吗?”张世杰追问。
“李将军的三千骑兵昨日傍晚试图从东北角撕开缺口入城,遭遇闯军‘老营’骑兵拦截,血战一场,未能冲破封锁,但斩获颇丰,现已退至朱仙镇一带休整,派人传来消息,说会伺机再动!”
张世杰点了点头,李定国受阻在意料之中,闯军数十万大军,不可能没有精锐骑兵防备侧翼。他能撕开几道外围防线,搅乱对方后方,已经起到了作用。
“大帅,咱们怎么办?直接杀过去,里应外合,干他娘的?”赵铁柱摩拳擦掌,看着远处惨烈的攻城战,眼睛都红了。
张世杰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鹰:“不可。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闯军以逸待劳,兵力数十倍于我。此时贸然投入战场,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指着闯军那庞大的营盘:“你看,他们看似杂乱,但核心老营布置颇有章法,互为犄角。我们这点人马冲进去,瞬间就会被吞没。必须要等,等一个时机,或者,创造一个时机。”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传令全军,后退十里,依托有利地形扎营,多设鹿角拒马,深挖壕沟,严防敌军突袭。派出所有夜不收(精锐侦察兵),我要知道闯军每一支主力部队的准确位置、粮草囤积点、以及李自成中军大帐所在!”
“是!”
就在张世杰下令暂避锋芒,扎营休整的同时,开封西城曹门之上,已然是尸山血海。
陕西巡抚,兵部侍郎衔,督师河南军务的孙传庭,此刻正站在瓮城的城楼废墟旁。他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染满血污和烟尘的旧铠甲,原本清癯儒雅的面容,此刻布满了疲惫与风霜,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城下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闯军。
他年事已高,连日不眠不休的督战,使得他身形有些佝偻,但握剑的手,依旧稳定。
“顶住!都给本督顶住!滚石!快!火油!浇下去!”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却依旧在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城墙之上,他带来的秦军子弟兵正在浴血奋战。这些来自西北的汉子,作风悍勇,纪律严明,是此刻开封城防的中流砥柱。但他们的人数,在无穷无尽的闯军冲击下,正在不断减少。尸体堆积在垛口,鲜血顺着城墙砖石的缝隙流淌,将墙面粉刷成了暗红色。
“督师!火药快用完了!”
“督师!金汁……金汁也熬不及了!”
“伤员太多,医官忙不过来,好多弟兄……好多弟兄都……”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如同重锤,敲击在孙传庭和所有守军的心头。
总兵陈永福满脸烟尘,提着卷刃的战刀踉跄跑来,声音带着哭腔:“孙督师!弟兄们……弟兄们快顶不住了!闯贼的人太多了!杀不完啊!”
孙传庭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过陈永福那惶恐的脸,厉声道:“顶不住也要顶!开封若失,中原门户大开,京师震动!你我都将是千古罪人!告诉将士们,援军就在路上!张世杰,张镇北已经破了张献忠,正星夜赶来!守住!一定要守住!”
他只能用这渺茫的希望来激励士气。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寻常喊杀和火炮轰鸣的、沉闷而持续的“咚……咚……咚……”声,隐隐从城墙脚下传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把总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督师!不好了!闯贼……闯贼在掘城墙!好多地道!弟兄们用‘瓮听’法(古代探测地道的方法,用大瓮覆地,耳贴瓮底听声)探到,至少……至少有几十处同时在挖!”
“什么?!”孙传庭脸色骤变,饶是他心志坚韧,此刻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掘地道!这是攻城战中最为歹毒,也最难防御的一招!一旦让闯军挖通地道,突入城内,或者炸塌城墙,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快!组织死士!往下挖对坑道!灌烟!灌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得逞!”孙传庭嘶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守军慌乱地行动起来,试图应对这来自地底的威胁。但数十条地道同时开挖,防不胜防!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在城外闯军如海的营盘中,一支规模不大,却杀气腾腾的骑兵,正在悄悄移动,迂回着,似乎想寻找守军的薄弱点,或者,接应那支传闻中正在赶来的援军。
而在更远处,张世杰站在刚刚立起的营寨哨塔上,望远镜始终没有离开过开封城头。他看到守军的旗帜在疯狂晃动,看到反击的火力似乎在减弱,看到城墙上似乎出现了不正常的混乱。
“不对劲……”他喃喃自语,“闯军的主攻,恐怕不只是云梯和炮击……”
他的话音刚落——
“轰隆——!!!”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从开封西城方向传来!
即便隔着十数里,张世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地面的震动!
他猛地将望远镜转向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西城曹门附近的一段城墙,猛地向上拱起,然后在一片巨大的烟尘和火光中,轰然坍塌下去一大段!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冒着浓烟和火焰的缺口!
“城墙塌了!闯贼炸开城墙了!”明军大营中,瞬间响起一片惊恐的呼喊!
张世杰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无数土黄色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震天的狂嚎,向着那新生的缺口汹涌而去!守军的旗帜在缺口处疯狂地挥舞,试图堵住,但瞬间就被那土黄色的狂潮淹没!
“孙”字大旗,在弥漫的硝烟和混乱中,猛地一晃,似乎被什么击中,竟从中断裂,半面旗帜飘摇着,坠落下去!
“大帅!孙督师他……”赵铁柱失声惊呼。
张世杰脸色铁青,一把抓住旁边一个刚从前方溃退下来,失魂落魄的哨骑,厉声喝问:“孙传庭呢?!孙督师在哪里?!”
那哨兵脸上满是黑灰和血污,眼神涣散,被张世杰一喝,才猛地回过神来,指着那烟火冲天的城墙缺口,带着哭腔喊道:“孙督师……孙督师他见城墙被炸塌,带着……带着所有的亲兵家丁,亲自冲上去堵缺口了!他……他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张世杰猛地松开手,望向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城墙缺口,望向那在万千闯军疯狂涌入中,依旧有零星的、代表着大明官军的旗帜在拼死挥舞、抵抗的地方。
孙传庭……亲自去堵缺口了!
历史的惯性,难道真的如此强大?!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那片血腥的战场,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带着决绝的杀意,响彻全军:
“传令!骑兵上马!步卒结阵!目标,开封西城缺口!”
“随我——”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