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京师九门的钟鼓声尚未散尽,一骑快马便踏着晨露,疾驰过德胜门大街,直奔京营驻地。
马背上的赵铁柱紧抿着唇,腰间新配的腰牌随着颠簸叮当作响——那是振武营千户张世杰亲授的令牌,代表着前所未有的信任与重任。他回想起昨夜张大人将他单独唤入帐中交代此事时,自己那难以置信的心情。
“铁柱,明日你带几个人,去京营各卫所走一趟。”张世杰站在军事舆图前,烛光映着他日渐刚毅的侧脸,“记住,我们不是去挑衅,而是给那些还有血性的汉子一条活路。”
赵铁柱当时就愣住了:“大人,这...京营那帮老爷兵能有什么好苗子?”
张世杰转过身,目光如炬:“烂泥潭里也可能埋着真金。我要的是那些还没被彻底染黑,尚有几分血性和本事的底层军官和士卒。记住三点:一不说振武营坏话,二不承诺做不到的事,三不强迫任何人。”
此刻,赵铁柱摸了摸怀中那封盖着张世杰印信的书函,深吸一口气,催马加快了速度。他身后跟着五名振武营士兵,个个挺直腰板,军容严整,与沿途所见那些歪戴帽子、斜挎兵器的京营兵卒形成鲜明对比。
京营西卫所的校场上,稀稀拉拉站着几百号士兵,大多衣衫不褴褛,面黄肌瘦。点卯官有气无力地唱着名字,底下应答声参差不齐。站在队列前排的把总周青眉头紧锁,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周把总,听说昨儿又跑了三个?”旁边一个老兵悄声问。
周青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手下这百来号人。他是世袭军户,祖父曾经跟着戚继光打过倭寇,到了他这辈却只能在京营里混吃等死。上月发饷,到他手里的不足定额三成,层层克扣下来,连养活老母妻儿都难。
“妈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低声咒骂。
忽然校场外一阵骚动,几骑高头大马停在辕门外。马上军人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为首那人虎背熊腰,正是赵铁柱。
“站住!什么人敢闯京营重地?”守门兵卒懒洋洋地抬起长枪。
赵铁柱亮出腰牌:“振武营赵铁柱,奉千户张大人令,前来拜会刘指挥使。”
兵卒一听“振武营”三个字,顿时精神起来,最近京城谁不知道张世杰和他的振武营?剿匪立功,圣上亲封,风头正劲。
“等、等着,我去通报。”兵卒忙不迭跑进去。
不一会儿,京营西卫所指挥使刘大勇慢悠悠踱步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亲兵。他打量了一番赵铁柱等人,皮笑肉不笑:“哟,什么风把振武营的英雄吹来了?可是张大人有什么指教?”
赵铁柱抱拳行礼:“刘指挥使言重了。我家大人命我送来书信一封,请您过目。”
刘大勇漫不经心地拆开信,看着看着脸色微变。信上张世杰措辞客气,却明确提出想要“借调”一些士兵充实振武营,还附上了一张长长的名单。
“张大人这是要挖我的墙角啊?”刘大勇冷笑,“这些人可都是我京营的骨干...”
赵铁柱不卑不亢:“大人说,若是刘指挥使肯行这个方便,振武营愿按每人十两银子的标准补偿,并且...”他压低声音,“大人知道您正在为兵部考功之事烦恼,或许可以帮您在张维贤老国公面前美言几句。”
刘大勇眼睛一亮,随即掩饰住情绪。他早就想搭上英国公这条线,况且那些名单上的士兵大多不是他的亲信,平时还不怎么听话,能用他们换个人情和银子,何乐而不为?
“这个嘛...”刘大勇故作沉吟,“既然张大人开口,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这样吧,我给你半个时辰,名单上的人若愿意跟你走,我不阻拦。若是不愿,也不能强求。”
“谢指挥使成全。”赵铁柱再次抱拳。
消息很快传遍西卫所。当赵铁柱站在点将台上,面对底下黑压压的士兵时,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中的怀疑、好奇和渴望。
“诸位弟兄,”赵铁柱声音洪亮,“我奉振武营张千户之命前来。张大人正在组建新军,急需有志之士。若愿加入者,有三样保证:一是足额饷银,每月一两五钱,绝不克扣;二是一视同仁,凭军功晋升;三是伤亡抚恤,家人由振武营供养。”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每月一两五?真的假的?” “不会是骗人的吧?” “听说振武营前几天刚剿匪回来,每人赏了五两银子呢!” “可是...这岂不是背叛京营?”
周青站在队伍前头,心跳加速。他早就听说过张世杰练兵的严厉和振武营的待遇,但真当机会摆在面前,却又犹豫起来。他是世袭军户,祖辈都在京营,这一走...
“赵大人,”周青终于开口,“若我们去了振武营,家人可会有麻烦?”
赵铁柱看向他:“这位把总问得好。张大人已经打点好一切,愿意加入振武营的,都会正式办理调防手续,不是逃兵,不是叛营,而是正常的兵马调动。你们的家眷也会受到振武营的保护。”
这时,一个瘦高个子的军官挤出人群:“我是火器营的小旗王瑾,擅长火炮操作,你们振武营有炮吗?”
赵铁柱笑了:“有佛郎机炮六门,虎蹲炮十二门,正在招募炮手。王瑾兄弟若来,可直接担任试炮官。”
王瑾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站到赵铁柱身后:“我干!在京营这些年,他们只让我擦炮,从不让我实弹操作,憋屈死了!”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动心了。先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家境困难的士兵,后来有些低级军官也站了出来。周青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离开,内心天人交战。
“周把总,”赵铁柱忽然看向他,“张大人特别提到您的名字。他说听说您祖父是戚家军旧部,您深得家传枪法精髓,在京营委屈了。”
周青猛地抬头:“张大人...知道我祖父?”
“张大人说,戚家军的血脉不该埋没在这腐朽之地。”赵铁柱真诚地说,“振武营需要您这样的教官。”
这句话击碎了周青最后的犹豫。他大步走出队列,向赵铁柱抱拳:“周青愿效犬马之劳!”
不到半个时辰,赵铁柱身后已经站了五十多人,大多是名单上的人,也有几个不在名单上但特别有本事的主动投靠。
刘大勇远远看着,心里暗暗吃惊张世杰的情报之准——挑走的全是京营中真正有能力却被埋没的人才。他既庆幸送走了这些不安定因素,又隐隐有些不安,感觉京营的血肉正在被一点点挖走。
就在赵铁柱准备带人离开时,忽然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跳下一个锦衣卫打扮的人。
“慢着!刘指挥使,这些人不能带走!”来人亮出腰牌,“北镇抚司有令,京营人员调动一律暂缓!”
场面顿时紧张起来。刚刚选择投靠振武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已经开始后悔。周青握紧了拳头,看向赵铁柱。
赵铁柱面不改色,从怀中又取出一封信:“这位大人,这是英国公张老大人亲笔书信,写给北镇抚司骆指挥使的。是否需要我现在就送去镇抚司衙门?”
那锦衣卫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接过信一看火漆上的英国公印信,顿时气焰矮了半截:“这...这...”
赵铁柱趁机转身,对选择跟他走的人们朗声道:“诸位看到了,振武营说话算话,说能护诸位周全,就一定能!现在,愿意相信我赵铁柱,相信张大人的,跟我走!不愿意的,留下也不追究!”
这一次,再没有人犹豫。五十七人整齐列队,在赵铁柱的带领下走出京营西卫所的大门。身后的京营士兵们目送他们离去,眼神复杂。
回振武营的路上,周青忍不住问赵铁柱:“赵兄,张大人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从京营挖人?振武营不是正在招募新兵吗?”
赵铁柱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周把总,新兵好招,但训练一个合格的士兵至少要半年。而我们最缺的是有经验的基层军官——就像您这样的。张大人说,与其从头训练,不如把京营中还保有血性和本事的人抢救出来。”
王瑾插话道:“可是京营那么多士兵,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们几个?”
赵铁柱神秘地笑笑:“这一个月来,张大人在京营安插了不少眼线,各位的表现和品行,他都心中有数。说实话,名单比今天来的还要长一些,但有些人自己放弃了机会。”
众人面面相觑,既感到荣幸又有些后怕——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别人观察之下。
当他们到达振武营驻地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虽然不是多么豪华的营房,但整洁有序,士兵们正在操练,喊声震天。最显眼的是校场中央那面大旗,上书“振武”二字,迎风猎猎作响。
张世杰亲自站在营门前迎接他们,没有铠甲在身,只着一袭青袍,却自有一股威严。
“欢迎诸位加入振武营。”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在这里,你们过去的身份都不重要。无论是军户还是民户,无论曾经是兵是匪,我看重的只有三点:忠诚、勇气和本事。”
他走到周青面前:“周把总,听说你擅长枪法?”
周青连忙行礼:“卑职略通家传枪法,不敢...”
“不必谦虚,”张世杰打断他,“明日开始,你就是振武营枪术教头,我要你在一月之内,让所有士兵学会戚家枪的基本招式。”
接着他又看向王瑾:“王瑾,振武营的火炮就交给你了。给你三天时间,把所有火炮检修一遍,列出需要补充的物资清单,直接交给赵铁柱。”
张世杰一个个叫出新来者的名字,准确地说出他们的特长和即将担任的职务,仿佛早已对每个人了如指掌。新来的士兵们又惊又喜,他们在京营多年,从未被上级如此重视过。
当晚,振武营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仪式。每人发了两套新军装,一双靴子,以及第一个月的饷银——真真切切的一两五钱白银,用红纸包着,分量十足。
周青领到饷银时,手都有些发抖。他在京营当把总,名义上月饷二两,实际到手从未超过八钱。而现在,他只是个普通教头,竟能拿到足额饷银。
夜深人静时,张世杰独自站在校场上,赵铁柱前来汇报今日成果。
“大人,今日共从京营招募五十七人,其中军官十一人,特殊技能者九人,其余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赵铁柱递上名册,“按您的吩咐,特别留意了火器操作和骑兵训练方面的人才。”
张世杰借着月光翻阅名册,满意地点头:“做得很好。这些人将是振武营的骨架。没有合格的基层军官,再多的兵也只是乌合之众。”
“但是大人,”赵铁柱忧心忡忡地说,“今日北镇抚司的人突然出现,虽然被英国公的手信挡回去了,但我担心...”
张世杰冷笑:“担心他们报复?放心,这只是开始。京营那潭死水,我搅定了。陛下想要一支能战的军队,我就给他练出来。至于触动了谁的利益...”他目光变得深邃,“在这末世,要么改变,要么灭亡,没有中间路可走。”
赵铁柱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大人,今日回来时,我发现有人暗中跟踪我们,不像锦衣卫的人。”
张世杰眉头微皱:“哦?描述一下那人的特征。”
“个子不高,戴着斗笠,骑一匹枣红马,跟踪技术很老道,若不是我在边军干过夜不收的活儿,根本发现不了。”
张世杰沉吟片刻:“明日你带几个机灵的人,反过来盯住他。我要知道是谁对我们这么感兴趣。”
就在这时,营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是兵器相交的脆响。张世杰和赵铁柱对视一眼,同时向营门方向奔去。
营门外火把通明,几个振武营士兵正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的人。那人挣扎着,口音带着浓重的关外腔调:“俺就是路过!凭什么抓人!”
张世杰走近一看,心中猛地一沉——那人粗布衣服下,隐约露出镶蓝旗盔甲的里衬!
“搜身。”他简短下令。
士兵从那人怀中搜出一封密信,火漆上印着的,赫然是皇太极的玺印!
张世杰接过密信,面色凝重。信是用满文写的,他看不懂内容,但落款处的日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正是三日前,也就是他击溃流寇,获得皇帝封赏的第二天。
后金的探子为何对他这么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如此关注?这封信是要送给谁的?为何会出现在振武营附近?
他抬头望向东北方向,仿佛能看见沈阳城中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太极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大明的一举一动。
“把他带到我帐中,”张世杰声音冷峻,“我要亲自审问。”
夜空下,振武营的灯火如豆,在这片越来越黑暗的天地间,似乎随时可能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危机所吞没。张世杰握紧那封密信,意识到他的敌人远不止眼前的流寇和朝中的政敌,还有关外那个虎视眈眈的庞大帝国。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