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北京城还沉浸在浓重的夜色里,紫禁城午门之外,却已是灯火通明。
百官身着各色补子朝服,按品级序列,静候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无人高声喧哗,只有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和官靴碾过冻土的细微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勋贵队列的最前方,那个空着的位置。
今日大朝,非同寻常。是为平定流寇、驱逐建虏的盖世功臣张世杰,举行正式的封赏大典。
“铛——铛——铛——”
景阳钟声浑厚悠长,穿透晨曦,敲散了最后一丝夜色。沉重的宫门在铰链的呻吟声中缓缓洞开,如同巨兽苏醒,张开了吞噬一切光明与黑暗的大口。
百官整理衣冠,屏息凝神,依序鱼贯而入。
皇极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高耸,御香缭绕。崇祯皇帝朱由检高踞于龙椅之上,冕旒垂面,看不清具体神色,但那股端凝如山、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焦躁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大殿。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尖细悠长的声音响起:“百官见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宏伟的殿宇中回荡。
礼仪过后,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人的心跳,似乎都随着御座上那位天子的呼吸而微微加速。
王承恩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绫缎,朗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抚军平定将军、总督五省兵马张世杰,上殿觐见——”
声音传出殿外,经由殿前侍卫一层层传递出去,在空旷的宫阙间激起回响。
片刻之后,殿门外光影一暗。
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初升的朝阳,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了皇极殿。
他依旧是一身熨烫平整的玄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步伐沉稳,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昨日的征尘与血火仿佛已被洗去,但那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统帅的威严与沙场带来的凛冽气息,却愈发内敛而深不可测。
正是张世杰。
他从两排文武百官中间穿过,目光平视前方,并未左顾右盼。然而,他所过之处,文官队列中,不少人的呼吸为之一窒,下意识地垂低了目光,不敢与之对视。勋贵队列里,则投来更多热切与敬畏的视线。
英国公张维贤站在勋贵首位,看着步步走来的孙儿,老怀大慰,眼眶竟有些湿润,他强行忍住,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
而文官首位,首辅钱谦益,面容古井无波,手持玉笏,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老僧,唯有那微微颤动了一下的指尖,泄露了心底并非毫无波澜。
张世杰行至御阶之下,依照臣礼,撩袍跪倒,声音清越朗澈:“臣,张世杰,叩见陛下!”
崇祯看着阶下跪伏的臣子,这个比他年轻许多,却已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年轻人。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弥漫在大殿之中。
足足三息之后,崇祯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平和与庄重:“爱卿平身。”
“谢陛下。”张世杰起身,垂手肃立。
“张卿,”崇祯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殿内每一个人都能听清,“自朕登基以来,国事维艰,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流寇肆虐于中原,建虏猖獗于关外,社稷倾颓,百姓倒悬,朕夙夜忧叹,几无宁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落在张世杰身上,语气变得激昂起来:“幸赖爱卿,天纵奇才,忠勇无双!初平京营之乱,再定中原流寇,李自成授首,张献忠败亡,更于京畿之下,力挫皇太极,扬我国威,保我山河!此不世之功,彪炳史册,泽被苍生!朕,心甚感之!天下臣民,亦感之!”
这一番褒奖,可谓极致。殿内百官,无论阵营,皆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果然,崇祯对王承恩微微颔首。
王承恩再次上前,手中捧起另一卷更为厚重、以紫金为轴的诏书。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咨尔抚军平定将军、总督五省兵马张世杰,秉资忠勇,器识宏深。奋武以卫社稷,宣威而靖疆场。剿除巨寇,功在拔山;驱逐强虏,勋同再造。拯生民于涂炭,纾朕忧于九重。兹酬懋勋,特沛殊恩!”
“着,晋封张世杰为——越国公!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四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之上!
勋贵集团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吸气声!世袭罔替的国公!大明开国以来,除了太祖朱元璋册封的几位开国元勋,此后二百余年,得此殊荣者,寥寥无几!这意味着,张世杰的这一脉,将从此与国同休,只要大明不亡,越国公的爵位就将永远传承下去!这是何等的恩宠与荣耀!
就连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钱谦益,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所覆盖。他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不明白陛下为何要给予如此超规格的封赏,这简直是在亲手培养一个无法控制的庞然大物!
然而,封赏还未结束。
王承恩的声音继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加授: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掌天下兵马调遣勘合!”
“特旨:入内阁,参赞机务!”
“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整个皇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这是五军都督府中实际权力最重的职位之一,掌天下兵马调遣勘合,意味着张世杰在法理上拥有了对全国军队极高的节制权!
而入阁参赞机务……一个国公,一个武将,竟然被授予了文臣极致荣耀的阁臣身份,参与帝国最核心的决策!
军权、政权,在这一刻,通过这封诏书,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权势滔天!真正的权势滔天!
张维贤激动得浑身发抖,若非在朝堂之上,几乎要老泪纵横。他张家,出了真龙了!
而文官集团那边,许多人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尤其是钱谦益身后的陈演、魏藻德等人,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嫉妒,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怨毒。这已经不是简在帝心了,这简直是……分君之权!
张世杰本人,在听到“世袭罔替越国公”时,眼皮也是微微一跳。他预料到封赏会极重,却也没想到会重到如此地步。崇祯这是把他架在火山口上烤,用这无以复加的荣宠,既酬其功,也将他彻底树立为所有潜在敌人的靶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再次跪伏于地,声音沉静,听不出半分得意:“臣,张世杰,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看着阶下谢恩的张世杰,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亲自起身,虚扶一下:“爱卿乃国之柱石,此乃卿应得之荣。望卿日后,恪尽职守,再立新功,永固我大明江山!”
“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张世杰再次叩首。
仪式继续进行,对李定国、刘文秀等一众有功将领的封赏也依次宣读。李定国授昭毅将军,实授都督佥事,掌京营骑兵;刘文秀授怀远将军,实授都督同知,协理京营戎政。其余将领各有升赏,振武营将士厚加犒劳。
整个封赏过程,张世杰都能感受到来自文官队列那一边,那一道道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军事统帅,他已经深深地踏入了这个帝国最核心、也最凶险的政治漩涡中心。
大朝会终于在一种诡异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百官依次退出皇极殿。张世杰作为新晋越国公、左都督、内阁大臣,自然走在了勋贵的最前列,与祖父张维贤并肩而行。
“世杰……”张维贤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颤抖,低声道,“光耀门楣,莫过于此!祖宗有灵,亦当含笑九泉!”
“祖父,”张世杰微微侧首,声音平静,“福兮祸之所伏,今日之荣宠,他日之枷锁耳。还需谨慎。”
张维贤一怔,随即了然,重重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英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后盾!”
这时,首辅钱谦益带着几位阁臣,也从后面走了过来。
“越国公,恭喜了。”钱谦益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拱手道,“国公爷年未及而立,便已立下如此不世之功,获此殊荣,实乃我大明之福,陛下之幸啊。”
他话语诚恳,笑容亲切,若非张世杰深知其背后代表的江南士绅利益与自己迟早冲突,几乎要以为这是位真心祝贺的长者。
张世杰停下脚步,回了一礼,神色淡然:“首辅大人过誉。世杰一介武夫,唯知尽忠王事,上报君恩,下安黎民。日后入阁,诸多政务,还需向首辅及诸位阁老多多请教。”
他语气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武夫”的根基在“王事”与“黎民”,也表明了在政务上并不会立刻咄咄逼人,留下了转圜余地。
钱谦益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国公爷太过谦逊了。以国公爷之能,军政皆通,何须请教我等老朽。日后同殿为臣,共佐陛下,还望国公爷多多提点才是。”
两人对视一眼,笑容之下,是心照不宣的审视与警惕。
寒暄几句,钱谦益便借故带着阁臣们先行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张维贤冷哼一声,低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世杰,钱牧斋(钱谦益号)此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掌控清议,不可不防。”
“孙儿晓得。”张世杰目光深邃。他当然要防,但他更知道,被动防守绝非上策。崇祯给他如此权柄,绝非让他来和光同尘的。
正在此时,司礼监秉笔太监方正化,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侧面廊柱后绕出,来到张世杰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细若蚊蚋却又清晰无比:
“国公爷,陛下口谕,请您于散朝后,暂留片刻,于文华殿后殿……叙话。”
又是私下召见!而且是在这惊天动地的封赏之后,立刻召见!
张维贤面露疑惑,看向张世杰。
张世杰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着方正化微微颔首:“有劳方公公回禀陛下,臣,遵旨。”
方正化再次躬身,迅速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世杰站在原地,望着文华殿的方向,目光幽深。
昨夜的乾清宫召见,是试探,是安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
那么今日文华殿的“叙话”,在这滔天权柄加身之后,这位心思深重的皇帝,又想“叙”些什么?
是进一步的托付?还是……更深的警告与制衡?
这刚刚到手的、足以倾覆朝野的权势,究竟是通向救国理想的阶梯,还是……通往深渊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