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三日的洪水,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如同退潮般,显露出了颓势。浑浊的水位缓缓下降,将一片难以言喻的狼藉与死亡,赤裸裸地展现在幸存的生灵面前。
开封,这座千年古城,已然半毁。
昔日平整的街道,如今被厚厚的、泛着黑黄色油光的淤泥覆盖,深可达膝,甚至及腰。淤泥之中,混杂着破碎的家具、扭曲的梁木、泡烂的粮食,以及最多、也最触目惊心的——人畜的尸体。男女老幼,形态各异,有的肿胀如鼓,面目全非,有的保持着挣扎呼救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灾难降临时的绝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合型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淤泥的土腥、尸体腐烂的甜腻、以及污水滞留发酵后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令人呼吸维艰。
幸存的百姓,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在齐膝深的泥浆中跋涉。有人用简陋的工具,甚至徒手,在倒塌的房屋废墟中挖掘,试图找到可能生还的亲人,或者,仅仅是挖出一具完整的尸首,得以安葬。低低的啜泣声、压抑的悲鸣,在死寂的废墟上空飘荡,比之前洪水的咆哮更让人心头发堵。
城墙的缺口处,经过军民日夜不息的殊死搏斗,总算用沙袋、砖石、乃至沉船和一切能找到的重物,勉强堵住了一个相对较小的通道,遏制住了洪水主力的涌入。但墙体本身已然酥软,裂缝遍布,仿佛随时会再次崩塌。守军的将士们,无论是振武营还是原秦军,都疲惫到了极点。他们倚着潮湿冰冷的城墙,或坐在泥泞中,许多人连兵器都握不稳,眼神涣散,身上带着与洪水、与水鬼搏杀留下的伤痕和冻疮,士气低落到了谷底。
然而,比这满目疮痍的景象和疲惫的守军更可怕的,是紧随洪水之后,悄然降临的恶魔。
在几处地势稍高,聚集了大量无家可归灾民的区域——比如相国寺残破的广场、州桥附近相对完好的街市废墟——一种新的恐怖,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人感到不适,腹痛,呕吐,腹泻。在灾后混乱的环境中,这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很快,发病的人数呈倍数的增长!呕吐物和排泄物的恶臭,迅速压过了原本的尸臭。患病者往往在几个时辰内,就因剧烈的呕吐和腹泻导致严重脱水,眼窝深陷,皮肤失去弹性,最终在极度痛苦中虚弱而死,尸体迅速僵硬发青。
“是瘟疫!是霍乱!快跑啊!”一个被请来诊治的老郎中,刚翻开一名垂死者的眼皮,看到那典型的症状,便如同见了鬼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倒退,撞翻了临时搭起的、堆放者寥寥无几药材的棚子,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他的尖叫,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在灾民中激起了滔天的恐慌!
“瘟疫!是瘟疫!”
“霍乱来了!没得救了!”
“让开!别碰我!”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喊、歇斯底里的尖叫、以及为了逃离病患而发生的推搡、踩踏,让这些本就凄惨的灾民聚集区,彻底化作了混乱地狱。原本还存有的一丝互相扶持的温情,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自私与恐惧。
张世杰正在组织人手清理衙门口的淤泥,试图恢复最基本的指挥秩序。当李定国脸色铁青,快步走来,低声将疫病爆发的消息告知他时,张世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沉默地放下手中的铁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附近一处高地,望向那片已然失控的灾民区。他看到不断有人倒下,看到活人像躲避蛇蝎般远离病人和尸体,看到绝望如同瘟疫本身一样在飞速扩散。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初步统计,已然有数十人倒毙!
他知道霍乱意味着什么。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死亡的代名词,尤其是在眼下这种缺医少药、环境极端恶劣的情况下。一旦大规模爆发,不用闯军再来攻打,开封城自己就会从内部崩溃!
他缓缓抬起手,取下了腰间那枚代表着全军统帅身份的腰牌,玄铁打造的令牌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大帅!”李定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急声开口。
张世杰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人间地狱,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所有将领和亲兵的耳中。
“即日起,全军指挥权,由骑兵统领李定国暂代!所有城防、军务,一应由李将军决断!”
“大帅!不可!”李定国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恳求,“您是全军主心骨!疫区凶险万分,您岂能亲身犯险!末将愿代您前往!”
赵铁柱等人也纷纷跪倒劝阻。
张世杰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些追随自己浴血奋战的部下,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担忧和不解。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可怕:“正因为我是主心骨,才必须去。”
他指了指那片混乱的疫区,又指了指周围疲惫不堪、面露恐惧的军民:“瘟疫,比闯军的刀枪更可怕。它摧毁的不只是人的身体,更是士气,是人心。若不能遏制瘟疫,我等坚守开封,还有何意义?等着全城死绝吗?”
他弯腰,将腰牌塞到李定国手中,用力握了握他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定国,你的能力,我信得过。城防,交给你了。务必警惕闯军趁乱来袭。”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旁边一名亲兵,解下了对方背着的、装满石灰和草药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又拿起几条干净的布巾,浸入旁边石灰水中,然后将一条捂住自己的口鼻,在脑后系紧。
“组织所有还能动弹的郎中!召集自愿者!随本帅,进疫区!”
他迈开脚步,坚定不移地,独自一人,率先走向了那片被死亡和恐惧笼罩的区域。玄甲青袍的身影,在泥泞和废墟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孤独,却又如此决绝。
李定国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张世杰体温的腰牌,望着主帅义无反顾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以拳捶地,泥水四溅,随即豁然起身,声音如同受伤的狼嚎,充满了暴戾的杀气:
“都听见大帅的命令了吗?!赵铁柱!加固城防!多设哨探!其他人,跟老子去清点粮草!谁敢在这个时候懈怠,老子剁了他!”
而就在张世杰踏入疫区,李定国接过指挥权,全力稳定城防的同时——
开封城外,那已然退去洪水,化作一片广阔泥泞沼泽的原野上,闯军的新营盘,正在更高的地势上重新立起。
中军大帐内,李自成听着哨探关于开封城内瘟疫爆发的禀报,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带着残忍意味的笑容。
“瘟疫?哈哈哈!天助我也!”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帐外,眺望着远处那座死气沉沉的孤城,“张世杰啊张世杰,我看你这回,还怎么守!”
他转身,对肃立身后的刘宗敏、牛金星等人下令:
“传令各部,严密封锁!一只鸟也不准从开封飞出去!”
“等!给老子耐心地等!”
“等他们死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进去……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