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定国和刘文秀的心头,也烫在所有刚刚被整编的西营降卒脸上。
“解除兵权,械送京师,听候审查!”
“就地解散,分发路费,遣返原籍!”
冰冷的词句在校场上空回荡,与方才整军时那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气氛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刚刚被勉强压下去的隔阂与猜忌,如同野草般再次滋生蔓延。不少西营降卒眼神闪烁,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虽然兵器早已在整编时被统一收缴。一些振武营的老卒,则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刃,警惕地看向身旁这些“新同袍”,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李定国站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圣旨……果然是圣旨!昨日阵前倒戈,今日便要大难临头了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囚车、镣铐,还有京城诏狱那暗无天日的牢房。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看向点将台,看向那个将披风亲手披在他肩上,赋予他“国士无双”期许的男人。
刘文秀同样面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看向李定国,眼神里充满了询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们不怕死,但怕死得如此窝囊,如此毫无价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世杰身上。那信使宣读完毕,合上圣旨,目光带着几分倨傲和审视,看向张世杰,等待着他接旨,等待着他下令拿下李、刘二人。
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战马不安的响鼻声。
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中,张世杰动了。
他没有立刻下跪接旨,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向那信使。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得有些反常。晨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暗流在汹涌。
“臣,”张世杰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张世杰,领旨。”
他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信使脸上露出一丝“理应如此”的神色,正要上前交付圣旨。
然而,张世杰却直起身,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信使:“不过,天使方才所宣旨意中,‘械送京师’四字,本帅以为,颇有不当之处。”
“什么?”信使一愣,脸上露出错愕之色,似乎没料到张世杰敢质疑圣旨的措辞。
校场上也是一片哗然。
张世杰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李定国、刘文秀二位将军,乃是在朱仙镇、伏牛山阵前,深明大义,弃暗投明,率部归顺我大明!此乃顺应天命,有功于社稷之举!并非战场被俘之囚犯,亦非待罪之身!何来‘械送’一说?此等措辞,岂非寒了天下投诚将士之心?若传扬出去,日后还有谁敢阵前倒戈,归顺朝廷?”
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那信使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朝廷旨意,往往措辞严谨,这“械送”二字,确实带着强烈的囚犯意味,用在阵前归顺的将领身上,确实不妥,也显得朝廷刻薄寡恩。
李定国和刘文秀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张世杰。他们没想到,在这圣旨压顶的时刻,张世杰竟然会为了他们,公然质疑圣旨的“不当之处”!这需要何等的担当和勇气?!
“这……”信使脸色变了几变,强自道,“此乃陛下旨意,咱家只是照本宣科……”
“本帅知道。”张世杰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所以,请天使持此物回禀陛下。”
说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张世杰再次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那柄昨夜他掷给李定国,象征着生杀予夺主帅权威的青锋剑!
他双手托剑,递向那信使。
“你就以此剑回禀陛下。”张世杰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校场,“臣,张世杰,以自身性命,以振武营全军将士之性命担保!李定国、刘文秀二位将军,绝非反复无常之辈,其部众经整编,亦必成朝廷利器!眼下张献忠败退湖广,正是趁胜追击,一举荡平之时!”
他目光灼灼,字句铿锵:“请陛下宽限三月!三月之内,臣必亲提大军,剿灭张献忠残部,献其首级于阙下!若不能如期做到,无需陛下下旨锁拿,臣,张世杰,自缚双手,亲赴京师,向陛下请罪!”
轰!
这番话,比方才的圣旨更加令人震撼!
以性命担保!立军令状!三月灭献忠!
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决绝!
那信使彻底懵了,看着眼前这柄寒意森森的长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只是一个传旨的,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地方大将竟然以缴械的方式,立下军令状,对抗圣意?!
校场之上,一片死寂之后,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大帅!不可!”赵铁柱等振武营老将急得几乎要冲上来。
而那些西营降卒,则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为他们挺身而出,不惜以性命和前程作保的年轻统帅,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先前的不安、猜忌、恐慌,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归属感!
李定国身躯剧震,他看着张世杰托剑而立的背影,看着那柄昨夜赋予他权力和信任,此刻又为他扛下滔天压力的长剑,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颅,鼻尖酸涩得厉害。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让那丢人的液体滑落。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这五个字!
刘文秀同样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向张世杰的目光,充满了彻底的敬服。
张世杰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信使:“如何?天使可敢将此剑,连同本帅的话,一字不差地带回京师,面呈陛下?”
那信使被张世杰的气势所慑,额角见汗,犹豫了片刻,终究不敢真的激怒这位手握重兵、圣眷正隆(至少表面如此)的年轻大将,只得硬着头皮,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了那柄沉甸甸的青锋剑。
“咱家……咱家一定将张都督的话,带到……”他声音干涩地说道。
“有劳天使。”张世杰微微颔首,随即下令,“送天使出营,好生款待,补给马匹干粮,即刻返京!”
几名亲卫上前,“护送”着那手持圣旨和佩剑,神色复杂的信使离开了校场。
待信使离去,校场上的气氛依旧凝重,但那股剑拔弩张的敌意,却悄然消散了大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张世杰身上。
张世杰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依旧跪在地上,神色激动的李定国和刘文秀身上。
他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而是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李定国,刘文秀。”
“末将在!”两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圣旨,你们听到了。”张世杰缓缓道,“本帅的话,你们也听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定国:“现在,告诉我,这一仗,我们该怎么打?三个月,剿灭张献忠!你有什么计策,尽管道来!若是无计可施……”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若是无计可施,或者计策不行,那么等待李定国、刘文秀,乃至整个振武营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瞬间转移到了李定国身上。
李定国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彷徨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狠厉与决绝,眼底甚至泛起了一丝血色!
他知道,这是他的投名状!也是他唯一能报答张世杰知遇之恩和救命之恩的机会!更是他向朝廷,向陛下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他不再犹豫,猛地以拳捶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嘶声道:“末将有计!”
他也不等张世杰吩咐,直接站起身,快步走到旁边临时搬来的简陋木桌旁,上面正铺着一张描绘湖广、河南交界地形的军事舆图。
李定国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位置——伏牛山以南,南阳盆地边缘的一处险要山谷。
“大帅请看!此乃‘鬼哭涧’!”李定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但条理却异常清晰,“张献忠性情暴烈,睚眦必报!朱仙镇、伏牛山连败于我手,更折了末将与文秀,其必然怀恨在心,无时无刻不想着报复!”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划动:“其残部虽败退湖广,但依据末将对义父……对张逆的了解,他绝不会甘心蛰伏!他定会派遣精锐,伺机北返,袭扰我军后方,或劫掠粮道,以泄愤并补充实力!”
“而鬼哭涧,是其北返必经之路!此地山势险峻,涧道狭窄,利于设伏!张献忠用兵,向来喜用精骑突袭,注重速度,对此等险地,往往仗着骑兵迅捷,疏于详细侦查!”
李定国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末将之计,便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请大帅许末将率领一支偏师,多为原西营弟兄,打出旗号,佯装粮草辎重队伍,经鬼哭涧南下,做出前往湖广试探进攻的假象!张献忠若得知此讯,又见是末将带队,以其性格,必以为奇耻大辱,盛怒之下,定会派其麾下最为精锐的‘老营’骑兵,前来截杀,企图一举歼灭末将,挽回颜面!”
他的手指狠狠点在鬼哭涧的位置:“届时,请大帅亲率振武营主力,提前埋伏于鬼哭涧两侧山林!待张逆老营骑兵进入伏击圈,以火炮封堵谷口,火铳轮番齐射,滚木礌石尽下!末将再率队返身死战,堵住其退路!必可将其精锐,全歼于涧中!”
李定国说完,单膝跪地,抱拳请命,声音斩钉截铁:“此计成败关键,在于诱饵能否引动张逆!末将深知张逆,亦深知其老营战法!故此诱敌之任,非末将莫属!末将,请命为饵!”
话音落下,校场之上,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定国这大胆、狠辣,甚至带着几分自毁倾向的计策震撼了。以自身为饵,引诱曾经的义父,如今的死敌入彀!这是何等决绝!
张世杰凝视着舆图上那条险峻的“鬼哭涧”,又看向跪在地上,眼神决绝,甚至带着一丝求死之志的李定国,久久不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以及更深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