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峡一役,如同雷霆一击,不仅重创了李定国率领的西营精锐前锋,更彻底打掉了张献忠势力北窥京畿的嚣张气焰。消息传开,豫北乃至南直隶北部惶惶的人心稍定,盘踞在附近的大小流寇股匪闻“张”字旗色变,纷纷向更偏远的地带流窜,暂避锋芒。
张世杰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战场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真正想要在中原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站稳脚跟,赢得民心,重塑秩序,才是更长远的挑战,也是彻底铲除流寇土壤的根本。若只顾征战杀伐,不顾百姓死活,那与那些只知破坏掠夺的流寇又有何异?终究会失去立足之基。
襄城大营内,捷报带来的兴奋渐渐沉淀为务实的气氛。张世杰召集麾下将领及新近投效、熟悉地方情形的文吏,商议下一步行动。
“将军,落雁峡战后,西营残部已向西南逃窜,襄城以北暂无大股流寇威胁。然则,周边州县,此前多遭张献忠、罗汝才等部蹂躏,官署瘫痪,民生凋敝,盗匪蜂起,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位原襄城县丞,现投效振武营的王姓文吏躬身禀报,脸上带着忧色。
李定国(振武营将领)接口道:“将军,我军新胜,士气正旺,当趁势扫清周边,巩固地盘。只是……粮草军需,消耗甚巨,长期驻守,恐难以为继。”他担心的是实际的补给问题。
张世杰目光扫过地图上标注的周边几个县城——郾城、召陵、西平……这些地方都曾不同程度地遭受兵灾。他的手指最终点在了一个名为“吴房”的小县城上。此地距离襄城不远,据报不久前刚被一股西营溃兵洗劫,如今处于无政府状态。
“传令!”张世杰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留王勇率一千兵马镇守襄城大营,维护粮道,肃清附近小股溃兵。李定国、赵铁柱(伤势稍愈,坚持出战),随我率主力前往吴房!”
赵铁柱一听有仗打,立刻忘了伤痛,嚷嚷道:“将军英明!去把那帮敢抢掠的西营崽子揪出来砍了!”
张世杰却摇了摇头,语气深沉:“此去吴房,首要之事,非是追剿残敌,而是——安民!”
“安民?”众将一愣。
“不错!”张世杰站起身,走到帐中,目光灼灼地看着麾下这些习惯了沙场征战的将领,“我等为何而战?非为杀伐,乃为平定祸乱,再造太平!若只知破敌,不知抚民,则破一寇,复生一寇,永无宁日!吴房新遭劫难,百姓惊惧,亟待安抚。我军此去,一要迅速恢复秩序,二要开仓赈济,三要严惩不法,四要助其恢复生产!要让百姓亲眼看到,王师与流寇,究竟有何不同!”
他这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上。李定国(振武营)眼中露出深思之色,赵铁柱虽然不太明白其中深意,但也觉得将军说得在理。
“末将等谨遵将军教诲!”众将齐声应道。
翌日,张世杰亲率振武营主力,旌旗招展,军容严整,开赴吴房。队伍中除了战兵,还携带了部分军粮和从项城缴获的物资,以及一些军中的医官和文书人员。
行军途中,景象触目惊心。越是靠近吴房,被焚毁的村庄越多,路边时常可见倒毙的饿殍和废弃的农田。偶尔遇到零星逃难的百姓,看到大军开来,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躲入草丛沟壑,如同惊弓之鸟。
“看见了吗?”张世杰对并辔而行的李定国(振武营)沉声道,“流寇过处,便是这般景象。我等军人,手中刀剑,若不能护佑这些无辜百姓,反而增添其苦难,则有愧于这身戎装,有愧于朝廷俸禄,更有愧于天地良心!”
李定国(振武营)重重地点了点头,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难民,再对比振武营士兵虽然疲惫却依旧整齐的军容,心中对张世杰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大军抵达吴房县城时,看到的更是一副破败凄凉的景象。城墙有多处坍塌,城门洞开,城内死气沉沉,街道上杂物遍地,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尸臭。一些胆大的地痞流氓正在废墟间翻捡财物,看到大军入城,才尖叫着四散逃窜。
张世杰立即下令:
“李定国!带你的人,立刻分区域控制全城要道,张贴安民告示,宣布振武营接管吴房,既往不咎,令所有居民各安其业!有趁乱抢劫、奸淫掳掠者,立斩不赦!”
“赵铁柱!带你的人,清剿城内残余溃兵和地痞,维持秩序!遇到反抗,格杀勿论!”
“军中医官!就地设立粥棚和医馆,救治伤病百姓!”
“王文书!带人清查县衙库房、官仓,登记造册!若有粮秣,即刻准备发放!”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振武营这台高效的机器再次运转起来。与流寇入城的烧杀抢掠截然不同,这支军队展现出了惊人的纪律性和执行力。
士兵们秋毫无犯,对惊慌的百姓和气解释。安民告示迅速贴满街头巷尾,内容言简意赅:王师已至,恢复秩序,开仓放粮,严惩凶顽。赵铁柱带着骑兵在城中巡逻,果然抓到几个正在施暴的溃兵和流氓,二话不说,当场砍了脑袋,挂在城门口示众!雷霆手段瞬间震慑了所有心怀不轨之徒。
当县衙那破败的粮仓被打开,虽然存粮不多,但熬成稀薄的米粥,对于濒临饿死的百姓而言,无异于救命甘露。粥棚前排起了长队,军士们维持着秩序,将一碗碗热粥分到面黄肌瘦的百姓手中。医官们则忙着救治伤者,扑灭可能引发瘟疫的隐患。
短短数日,吴房县城的景象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面变得干净,秩序迅速恢复,绝望的百姓脸上重新焕发出生机。虽然依旧困难,但希望的火种已经被点燃。百姓们从最初的恐惧、怀疑,逐渐转变为感激、拥戴。“张青天”、“仁义王师”的称呼开始在民间流传。
张世杰并未停留在吴房。在初步稳定吴房局势后,他留下部分兵力维持秩序,协助地方士绅恢复行政,自己则继续率军扫荡周边被流寇祸害的区域,重复着“武力清剿残敌 -> 迅速安民 -> 恢复秩序 -> 赈济帮扶”的模式。
消息是藏不住的。尤其是那些被振武营从流寇魔爪下解救、又亲身感受到其截然不同作风的百姓和士绅,他们口耳相传,甚至有人主动将消息带往更远的地方。关于这支“不一样”的官军的传闻,如同水面的涟漪,不断向外扩散。
……
与此同时,在西南方向百余里外,一片荒僻的山林中。
李定国(西营)和他仅存的二百余名残兵,如同受伤的狼群,暂时栖息于此。落雁峡的惨败和途中所见的那场血腥屠杀,像两座大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士气低落,伤兵满营,粮草将尽,前途茫茫。
李定国肩头的箭伤由于缺医少药,已经开始化脓溃烂,发起高烧,但他依旧强撑着,安排哨探,寻找可能的出路,或是与张献忠主力联系的途径。然而,派出去的哨探带回的消息,除了周边官军活动频繁、盘查严密之外,更多的是关于北面那些被“张世杰”收复的州县的传闻。
起初,这些传闻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只当是官军惯用的宣传伎俩。但听得多了,细节也越来越丰富,不由得他不信。
“……是真的,将军!”一名化装成流民冒险前去打探的亲信哨探,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吴房县,还有郾城、召陵,现在真的不一样了!那张世杰杀了趁乱抢掠的地痞,开了官仓放粮,还让军医给百姓看病……现在那边的人,都说他是‘张青天’!”
另一个哨探也补充道:“俺亲眼看见,有从吴房逃难过来的人,说起那张世杰,都跪下来磕头!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官军……比,比咱们……”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
篝火旁,残兵们默默地听着,眼神复杂。他们中很多人也是穷苦出身,被迫从贼,何尝不渴望太平?听到昔日被他们视为仇敌的官军,如今却在做着自己梦想中“义军”该做的事,那种心理冲击是巨大的。
李定国靠在一棵大树下,伤口阵阵抽痛,但比伤口更痛的,是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思绪。他想起了那个被屠杀的村庄,村民绝望的眼神;想起了张献忠部下那些军官谈论屠杀时兴奋残忍的表情;再对比哨探口中张世杰的所作所为……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对比,如同利刺,深深扎入他的心中。
为什么?为什么号称“替天行道”的义军,却在肆意屠杀无辜?为什么本该是维护秩序的官军(至少他以前是这么认为的),反而在拯救百姓?
他一直以来坚信的某些东西,正在剧烈地动摇、崩塌。
“将军……我们……我们以后怎么办?”一个伤兵虚弱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迷茫。
李定国抬起头,望着被山林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久久无言。
怎么办?继续跟着八大王,从事那看似快意恩仇、实则与心中道义越行越远的杀戮掠夺?还是……?
那个曾经在落雁峡将他逼入绝境、又在他心中种下疑惑种子的名字——张世杰,连同其“安民施仁政”的传闻,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的漩涡,开始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一种此前绝无可能想象的选择。前路迷雾重重,但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丝微光,在黑暗中艰难地闪烁起来。而这丝微光指向的方向,竟隐约是北方,是那个他刚刚惨败于其手的敌人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