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郊外的旷野上,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两支军队,一静一动,一如山岳,一如洪流,在晨光下冷冷对峙。赵铁柱率领的五十名振武营精骑,如同灵动的猎犬,在两军阵前的空地上来回驰骋,马蹄翻飞,卷起阵阵烟尘。他们并不接近西营大队,只是用精准的箭术射落对方几面耀武扬威的认旗,动作充满了挑衅与轻蔑。
西营骑兵阵列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怒骂和骚动。这些悍匪平日里横行惯了,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阵前那白袍银甲的年轻主将李定国,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冲出去将那些嚣张的官军撕成碎片。
李定国端坐于“乌云盖雪”之上,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没有看到部下的躁动,也没有听到对方的挑衅。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越过那些耀武扬威的明军小队,死死锁定在后方的明军主阵上。那沉默如林的枪矛,那阳光下泛着冷光的甲胄,那阵型中透出的铁血纪律,都让他心中的警惕不断提升。
“将军!让俺带兄弟们去宰了那帮杂碎!”身旁一名满脸虬髯、性情火爆的头目按捺不住,瓮声瓮气地请战。
李定国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稍安勿躁。敌军阵型严整,火器犀利,冒然冲阵,正中其下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请战的将领和周围跃跃欲试的骑兵,沉声道:“不过,对方既然派小队挑衅,我等若全然不应,倒显得怯懦。刘彪!”
“末将在!”那虬髯头目精神一振。
“着你率本部两百骑,前出与那官军小队接战。”李定国下令,语气冷静地分析着战术,“记住,此为试探!一触即走,以弓箭骑射为主,不可恋战,更不可冲击敌阵!我要你看看,这支官军的成色究竟如何!”
“得令!”刘彪虽然觉得不过瘾,但军令如山,他抱拳领命,随即点齐两百名剽悍骑兵,发出一声唿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出本阵,向着赵铁柱那五十人猛扑过去!
“来了!”赵铁柱看到对方大队骑兵出动,非但不惧,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兴奋。他牢记张世杰“试探为主,不可浪战”的命令,见对方人数占优,立刻唿哨一声,带领五十骑拨转马头,看似“仓惶”地向本阵方向撤退,但撤退的队形却保持得相当完整,并非溃散。
刘彪见状,以为官军怯战,更加得意,嚎叫着催动部下加速追赶,手中弓箭连连发射,箭矢嗖嗖地落在振武营骑兵身后。
然而,就在西营骑兵追至距离明军主阵约一百五十步(约230米)时,异变突生!
明军那沉默如山的主阵中,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号令!
“火铳手!第一排!瞄准追兵前锋!放!”
“砰!!!”
一声并不算特别响亮、却异常整齐划一的轰鸣骤然爆发!前排近百支鸟铳同时喷吐出白色的硝烟和灼热的铅弹!因为距离尚远,且骑兵目标移动快,这一轮齐射并未造成大量杀伤,只有冲在最前面的七八名西营骑兵惨叫着中弹落马。
但这一轮齐射的效果,却远大于实际杀伤!
那整齐划一的射击声,那瞬间弥漫的硝烟,那远超普通明军火铳射程和精准度的打击,让所有冲锋的西营骑兵都吓了一跳!战马受惊,希律律地嘶鸣着,下意识地减缓了速度。他们习惯了官军火器稀疏、准头差劲的情况,何曾见过如此高效、如此冷静的排枪?
刘彪也是心头一凛,猛地勒住战马:“散开!都散开!用弓箭还击!”
西营骑兵毕竟久经战阵,虽惊不乱,立刻试图散开队形,避免成为密集靶子,同时纷纷摘弓搭箭,向明军阵线抛射箭雨。
然而,明军的反应更快!
“盾牌手!护!”
“唰!”的一声,阵前的刀盾手齐刷刷举起盾牌,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将大部分箭矢挡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火铳手!第二排!放!”
“砰!!!”
第二轮排枪接踵而至!这一次,因为西营骑兵为了躲避而稍稍聚集,且距离更近了些,铅弹的杀伤效果显着提升,又有十余人落马!
“第三排!放!”
“砰!!!”
三轮排枪,节奏分明,弹幕衔接紧密,根本不给西营骑兵喘息和重新组织冲锋的机会!
刘彪气得哇哇大叫,他空有兵力优势,却被对方区区百名火铳手用这种无赖打法压制得无法靠近!自己的弓箭对躲在盾牌和阵型后的敌人效果甚微。
“妈的!跟老子冲过去!贴上去砍了他们!”刘彪血往上涌,就要不顾命令强行冲阵。
就在这时,明军阵中战鼓声一变!
原本“仓惶撤退”的赵铁柱五十骑,突然齐刷刷地调转马头!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弓箭,而是已经点燃了火绳的……三眼铳!(一种明军骑兵常用的短管火门枪,可连续发射三次)
“放!”
“砰砰砰……”一阵密集却略显杂乱的爆响,五十支三眼铳在极近的距离上对着混乱的西营骑兵前锋喷射出大量的铅子铁砂!
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火力打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西营骑兵前排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一片!战马惊惶乱窜,冲乱了自己的队形。
“撤!快撤!”刘彪见势不妙,再也不敢恋战,慌忙下令撤退。
两百西营骑兵丢下二三十具尸体和伤员,狼狈不堪地向本阵败退回去。赵铁柱也不追赶,只是带着部下在后面用弓箭不紧不慢地吊射,又射翻了几个跑得慢的。
整个过程,明军主阵岿然不动,只有火铳手和弓弩手进行了有限度的远程打击,主力步兵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就像一头慵懒的巨兽,仅仅挥了挥爪子,就将扑上来的鬣狗拍得头破血流。
李定国将这场短暂而激烈的接触战尽收眼底,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支官军……太不一样了!
火器运用之娴熟,纪律之严明,兵种配合之默契,远超他之前遇到的任何明军,甚至比某些边军还要精锐!尤其是那三轮排枪,看似简单,却需要极高的训练水平和纪律才能做到。还有那支骑兵小队,撤退有序,反击果断,装备精良(竟然普遍配发三眼铳),绝非寻常斥候。
“鸣金收兵。”李定国不再犹豫,沉声下令。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支名为“振武营”的官军,是一块不折不扣的硬骨头,绝非目前状态下可以轻易啃动的。继续对峙下去,或者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都极有可能陷入苦战,甚至可能被对方反击击溃。
清脆的锣声在西营阵中响起,正在败退的刘彪部如蒙大赦,加速逃回本阵。
李定国深深地望了一眼对面那杆猎猎飘扬的“张”字大旗,以及旗下那个模糊却挺拔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脑海。然后,他拨转马头,毫不犹豫地率领三千骑兵,如同潮水般缓缓向后退去,最终消失在北方起伏的地平线下,来得快,去得也干脆。
望着西营骑兵退走时依旧保持的相对严整的队形,张世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敌军主将,审时度势,知进知退,是个人物。”他淡淡评价道。
赵铁柱悻悻然地带着部队返回,虽然小胜一场,却没打过瘾,嘟囔道:“将军,为啥不让俺追上去?说不定能留下那白袍小子!”
张世杰摇了摇头:“穷寇莫追。况且,此人用兵谨慎,退而不乱,必有后手。我军初来乍到,地形不熟,贸然追击,恐中埋伏。”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经此一试,可以确定,这张献忠麾下确有能人。此番北上,恐不会太顺利。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多派斥候,探查周围五十里敌情。我们要在襄城暂驻几日,看看这位‘八大王’,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
襄城郊外的初次交锋,以振武营稍占上风而告终。但双方主将都明白,这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小小试探。两条蛟龙的中原之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那位白袍银甲的西营将领,也给张世杰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一种宿命般的预感,在他心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