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北京城像个冻僵的巨兽,各衙门封箱的炮仗声有气无力地砸在雪地上。张世杰却把振武营拉到了永定河滩——河面冻得能跑马,两岸枯芦苇正好藏住新架的佛郎机炮。
装填慢如龟爬!他一脚踹在炮架上,震得冰碴簌簌落下,等你们捣完药包,鞑子骑兵早把肠子掏出来晾绳了!
王二狗憋红着脸要争辩,却被河面突然传来的碎裂声打断。但见上游冰面炸开窟窿,十余名骑兵泼风般驰来,猩红斗篷卷着雪沫子,马鞍下竟挂着血淋淋的人头!
敌袭!李四嘶吼着去摸火铳,却被张世杰按住:看清楚!是宣大总督的标营!
队伍霎时死寂。谁不知宣大总督卢象升的威名?那是能带着家丁队追砍鞑子三百里的狠人!
骑兵队却在不远处骤然勒马。为首将领摘下面甲,露出张被风沙皴裂的脸——正是卢象升本人!他目光扫过振武营的炮位布置,突然冷笑:哪家的娃娃兵?炮口抬高三指等着轰雁群么?
张世杰按捺着心跳出列:卑职振武营总旗张世杰,在此操练...
操练?卢象升突然扬鞭指向炮阵,冰面反光刺眼,炮口该压半寸!阵前二十步为何不撒铁蒺藜?两翼芦苇丛里至少该藏三队弓手!每说一句,他鞍下的人头就晃荡着滴下血珠。
士兵们吓得腿软,张世杰眼底却燃起亮光:总督大人明鉴!但若在炮位前泼水成冰,敌骑自会滑向预设雷区...
卢象升突然跃下马,牛皮靴碾得冰面嘎吱作响。他竟亲自走到炮阵前,伸手探了探炮膛温度:用药过猛!这红夷炮经不起十发连射!」
所以卑职改用三段击。」张世杰指向后方待命的三组炮手,「每发间隔十五息,始终保持两门待射。」
卢象升的眉头骤然舒展。他忽然抢过火把,竟直接点燃引信!轰隆巨响中炮弹撕裂冰面,精准炸开百步外的预设靶船。
有点意思。」总督抹去溅到脸上的冰水,「可惜仍是守成之策——若遇奴酋重甲步兵结阵慢推,你这花架子顶得住?」
张世杰突然解下披风铺在冰面,用炭条画起潦草的阵型图:卑职以为,当以战车围成活动营垒,内置改进版百虎齐奔箭...」
荒唐!」卢象升一脚踏碎冰面图,洪武年间蓝玉试过车阵,在漠北让也先打得亲妈都不认!」
若给战车加装活轮呢?」张世杰毫不退缩,「遇敌则结阵固守,破敌则散阵追击。每车配四匹骡马,士卒皆习骑射...」
寒风突然卷走余音。卢象升盯着破碎的冰面上那些扭曲的阵型线,瞳孔渐渐缩紧。他忽然扯开胸前护心镜,露出道狰狞的箭疤:五年前青山关大战,老子三百亲兵被镶蓝旗围住——若有这等活轮战车...
话语被下游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断。但见十余名晋王府护卫拥着辆鎏金马车驶来,车帘掀处露出张阴柔的面孔:卢总督好雅兴,竟与小儿辈戏冰?」
卢象升按刀冷笑:比不得晋王殿下,雪天还惦记着巡矿。」
马车金帘倏地落下。待车队消失在河湾,总督突然拽过张世杰低语:小心西山煤税——那车里坐着晋王府管矿太监,腰牌却是东厂的制式!」
张世杰后颈寒毛倒竖。他猛然想起那日伤兵营里,矿工临死前画的血图...
看好了!」卢象升突然翻身上马,抽刀指向苍穹,「这招破骑兵的刀法,老子只演一次!」
但见烈马人立而起,弯刀划出凄冷的弧光。刀锋劈碎风雪时竟变砍为拍,正是专破重甲的铁锏技法!振武营士兵看得如痴如醉,却见总督突然收刀咳血,猩红点滴洒在冰面上。
娘的...辽东落下的病根。」他抹去嘴角血沫,忽然掷来枚铜符,开春若还活着,来宣大找我——总好过在京城陪阉人耍把式!」
马蹄声远去时,张世杰才发现铜符上刻着句偈语:青山埋骨处,犹闻铁马嘶。他翻过符面,背后竟用契丹文烙着小心火炮三字!
大人...」李四突然颤声指向冰面。血沫融化的冰窟窿里,沉沉浮浮着半具尸体——看装束竟是晋王府矿监!
当夜振武营寝帐灯火通明。张世杰对着铜符反复端详,突然用烛火灼烤符面。焦糊味散尽时,符身竟显出幅微雕地图:蜿蜒曲线直指西山某处矿洞,旁注天启四年冬,晋王私铸!
帐外忽然传来夜枭啼叫。他吹灯拔刀潜出,只见雪地里钉着支鸣镝箭,箭杆缠着截断指——指根戴着晋王府戒圈,指甲缝里却塞着火药渣!
寒风卷来更鼓声,张世杰忽然想起卢象升临别时那句嘀咕:...京营新调来的佛郎机炮,怎的炮膛比广东货浅三寸?
他疯似的冲回武库,撬开今日刚送达的炮箱。月光照进炮膛时,所有士兵都倒吸冷气——管内竟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分明是劣铁所铸!
王二狗!张世杰的声音淬着冰,去查这批火炮的批文!」
络腮胡带回的文书盖着兵部大印,批注人却是杨涟——那个三日前刚下诏狱的给事中!文书边角还粘着半片榛子壳,与英国公府炭盆里的一模一样...
五更梆子响时,张世杰独自站在永定河畔。他忽然想起卢象升踏碎阵图时,牛皮靴底沾着的红色粘土——那分明是西山矿坑最深处的血土!
冰面下忽然冒起咕咚气泡。一具被鱼啃烂的尸体浮沉不定,腰牌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东厂番役的飞鱼符,却系着晋王府的杏黄穗子!
朔风卷起河滩积雪,恍若无数纸钱漫天飞舞。张世杰攥紧那枚烫手的铜符,忽然听见西山方向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像极了佛郎机炮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