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混凝土星海
“说邪门仪式,不如说是‘紫微垣星图’的劣质仿品。”
林见远和陈克非同时转头。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身形清瘦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警戒线边缘,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个平板电脑。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锐利,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审视感。是张川,市反邪教办的干事。他径直走了过来,向陈克非出示了一下证件,目光随即落在平台的七个白圈上。
“张干事,”陈克非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语气依旧公事公办,“有何高见?”
“不敢当。”张川的视线没有离开平台,手指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动放大一张图片,“北斗七星,古称‘帝车’,乃拱卫北极帝星之仪仗,属紫微垣范畴。但此阵…”他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勺柄指向废弃的城西天文台旧址,角度偏了足有17度。北极星位更是空空如也,不伦不类,徒具其形。更像是…某种仓促的模仿,或者拙劣的标记。”
林见远立刻捕捉到关键:“城西天文台旧址?那不是荒废快二十年了吗?指向那里有什么特殊含义?”他一边问,一边迅速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紫微垣”、“北极星位”、“17度偏差”、“天文台旧址”几个关键词。职业敏感告诉他,这绝非巧合。
张川看了林见远一眼,目光在他快速记录的手指上停留一瞬。“对于某些特定的群体而言,废弃之地,恰恰是‘干净’的。没有现代生活的‘污染’,更容易建立与古老信仰的‘连接点’。”他话语里的引号带着某种意味深长,“至于17度偏差…或许是无心之失,或许,是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密码’。”他点开平板上的另一张图,是张极其复杂的古代星图局部放大,线条繁复神秘,“比如《甘石星经》里某些失传的观测记录,就存在类似角度的偏转记载,用于指示特殊天象或地脉节点。”
“密码?星图?”陈克非眉头拧得更紧,语气带上明显的不耐烦,“张干事,我们这里是在找杀人埋尸的证据,不是搞考古研讨会!七条人命!当务之急是确定死者身份,找出凶手,把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放进报告里,领导只会觉得我脑子进了水泥!”他烦躁地挥手,指向平台,“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把他们像冻鱼一样塞进混凝土里摆成这鬼样子!动机是什么?仇杀?灭口?还是真像你说的,什么狗屁仪式?”
林见远看着陈克非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知道这位刑警队长正被巨大的破案压力和这诡异现场的双重折磨着。他试图打圆场:“陈队说得对,基础刑侦信息是根本。不过张干事提供的方向,或许能帮我们理解凶手的思维模式?毕竟,会这么‘别致’地处理尸体的人,想法恐怕不能用常理揣度。”
“思维模式?”陈克非冷笑一声,“我只知道,凶手是个极度危险、极度冷血的疯子!他这么干,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就是故意在向我们示威!”他话锋一转,矛头忽然指向林见远,“说到思维模式,林记者,你鞋底沾的泥,化验结果出来了,成分很‘特别’。”
林见远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第一卷第五章“灰烬告白”中,陈克非在殡仪馆地下室堵住他时那句冰冷的“你鞋底的土从命案现场来”。那上面沾着殡仪馆特有的硅藻土和放射性尘埃。他下意识地想低头看自己的鞋,又强行忍住。
“哦?怎么个特别法?”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随意,手指却在手机边缘无意识地收紧。
“含有放射性铯-137的微粒,还有…殡仪馆骨灰堂特有的硅藻土成分。”陈克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林见远心头。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林见远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林记者,两次命案现场,相隔甚远,性质迥异,你鞋底却都沾上了最关键的‘标记物’?这巧合,是不是太‘精准’了点?你到底是追新闻的猎犬,还是…被人故意放出来踩点的饵?”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搅拌机的轰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三人之间无声的张力在蔓延。张川镜片后的目光也转向林见远,带着冷静的审视。平台上的法医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边的异样,抬头望了一眼。
林见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知道陈克非的怀疑合情合理,但被如此赤裸裸地质疑,还是让他心头火起,夹杂着一丝被冤枉的憋屈。他深吸一口气,迎着陈克非审视的目光,声音沉了下来:
“陈警官,我是个记者,追寻真相是我的工作,也是本能。我出现在殡仪馆,是因为骨灰调包案背后可能藏着大新闻,更藏着无辜者被亵渎的尊严!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这里埋葬着更黑暗的秘密!至于鞋底的土…”他摊开手,带着几分无奈和自嘲,“我跑新闻的地方多了,烂泥塘、垃圾堆、太平间、火葬场…哪里脏乱差,哪里可能有线索,我就往哪里钻。踩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自己都未必清楚。如果这也能成为怀疑我的理由,那是不是所有跑社会新闻的记者,都该被你们请去局里‘协助调查’?”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语气。
“那要看他们出现在核心现场的时间和频率。”陈克非不为所动,语气依旧冷硬,“还有他们追查的‘线报’来源,是否每次都精准地指向关键证据点。”
“你…”林见远一时语塞。陈克非的怀疑像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在他无法完全自证清白的软肋上。线报来源,这确实是记者的命门。他正欲再辩,平台中心主浇筑区那边突然传来法医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金属工具刮擦硬物的刺耳声响。
“陈队!有发现!”一名年轻法医直起身,手里捏着个小东西,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了紧张的氛围。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陈克非立刻终止了对峙,转身大步朝中心区域走去。林见远和张川也紧随其后。
主浇筑区的混凝土颜色更深,质地看起来也更为坚硬。法医正小心翼翼地用细小的凿子和毛刷,清理一个从混凝土中刚刚剥离出来的物体。那东西半埋在灰暗的水泥里,沾满泥浆,但依稀能辨认出形状——一枚金属校徽。
林见远的心脏猛地一缩!苏晚那张在直播镜头前陡然扭曲、喊出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在第三具尸体里”的脸,瞬间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他的脊椎,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难道…难道她指的不是城中村纵火案的焦尸,而是这里?这冰冷的混凝土星海之中?
他几乎是本能地挤到最前面,不顾陈克非警告的眼神,举起相机,镜头死死对准那枚正在被清理的校徽。快门的“咔嚓”声在寂静下来的现场显得格外清晰。法医用小毛刷蘸着清水,一点点拂去校徽表面的泥污。徽章的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枚设计简洁的盾形徽章,中心是一棵抽象化的树形图案。
“xx市第三中学…”法医辨认着徽章边缘模糊的蚀刻文字,声音有些沙哑。
“三中?”陈克非立刻追问,目光锐利,“具体年份能看清吗?”
法医更加小心地用放大镜观察徽章背面的别针扣附近。“…零五级…零五级三班…”他艰难地辨认着被水泥侵蚀的细小字迹。
“零五级…三班…”林见远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的记忆深处。一个模糊但极其重要的片段猛地闪现——城中村纵火案,那具身份成谜、dNA却显示为已死三年死刑犯的焦尸!当时在焦尸紧握的拳头里,法医似乎也提取到过一点微小的、烧焦变形的金属残片…技术科曾推测那可能是个校徽或类似的小徽章,但因损毁过于严重,无法辨识细节!难道…是同源?同一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如果真是同一个人…一个“已死”的死刑犯,尸体出现在纵火案现场,另一部分(或者说另一个象征物)却出现在相隔甚远、时间不同的混凝土尸阵里?这完全违背了常理!除非…除非那具焦尸根本就不是他本人!除非所谓的“死亡”和“复活”背后,藏着更庞大、更惊悚的置换游戏!
他下意识地看向张川。反邪教干事的目光也紧紧锁定在那枚校徽上,镜片后的眼神异常凝重,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默念着什么。林见远几乎可以肯定,张川也联想到了那具焦尸!这枚校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一扇通往更黑暗深渊的大门。
法医的动作愈发轻柔,他用镊子夹着湿润的棉签,仔细擦拭校徽背面的凹槽和别针根部。那里是信息常被忽略的角落,也最容易残留一些被浇筑时封存的痕迹。随着污垢被一点点清除,一些极其细微的刻痕显露出来。不是印刷体,更像是有人用尖锐的东西,在金属背面一笔一划、深深浅浅地刻下的。
“有字!”法医低呼,立刻调整放大镜的角度和光源。
林见远、陈克非、张川都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地向前倾身。连周围的几个警员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聚焦过来。
光线聚焦在校徽背面。在湿漉漉的水渍反光下,那几个歪歪扭扭、却带着某种绝望力量的刻字清晰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林见远
救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搅拌机的轰鸣、呼啸的冷风、远处城市的喧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林见远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四肢百骸一片冰凉麻木,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两个刻入金属的名字,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无尽的绝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在火海中永远离开的发小!那个名字和“救我”的呼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尘封的记忆里疯狂搅动。童年嬉戏的画面、少年时勾肩搭背的承诺、最后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焰…还有苏晚那声穿透屏幕的“我在第三具尸体里”…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枚冰冷的校徽强行串联、激活!巨大的悲伤和惊骇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站立不稳。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记者,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审视和更深的疑虑。这个名字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被浇筑进混凝土的受害者所属的校徽上,指向性太过明确!
张川的眉头也紧紧锁起,镜片后的目光在林见远瞬间惨白的脸和那枚校徽之间飞快地来回扫视,似乎在急速评估着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的关联。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不…不可能…”林见远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那枚校徽是滚烫的烙铁。“他…他早就死了…在…在那场大火里…” 他试图解释,语无伦次,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组织语言。苏晚的警告,陈克非的怀疑,张川的审视,还有这来自“亡者”的求救…所有的线索拧成一股冰冷的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死了?”陈克非一步踏前,高大的身躯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力,“那这上面刻着的‘林见远’是谁?这‘救我’又是谁刻的?林记者,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和这具尸体,还有之前那具焦尸,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的手甚至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警械上。
现场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见远身上,充满了怀疑、探究和震惊。法医拿着校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林见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解释?他如何解释一个“已死”的发小,跨越时间和空间,在不同的死亡现场留下指向他的印记?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荒谬感和压力压垮时,张川平静无波的声音插了进来,像投入沸水的一块冰:
“陈队,情绪解决不了问题。”他指了指校徽,“看背面边缘,别针扣下方。”
陈克非强压下逼问的冲动,顺着张川所指看去。法医也立刻将校徽翻转角度,调整光源。在别针扣紧贴着徽章主体的金属边缘,极其隐蔽的角落里,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 ?。那符号线条简洁,像是某种警示标志的简化体,深深地蚀刻在金属里,在强光手电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陈克非皱眉,“这是什么?某种标记?密码?”
“国际通用的放射性物质警示符号的变体。”张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通常用于标记低剂量但需要特殊关注的放射源。刻在这里…”他抬眼,目光扫过这片巨大的混凝土平台,最终落在林见远煞白的脸上,“意味着这枚校徽本身,或者它曾经附着的东西,带有放射性。也意味着,刻下‘林见远’和‘救我’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可能不仅承受着被活埋的恐惧,还遭受着另一种无形的侵蚀。”
放射性!这个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见远的心上。殡仪馆骨灰盒芯片的辐射,城中村纵火案土壤里的铯-137,还有此刻这枚校徽上的警示符号…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一种冰冷、无形、却足以致命的威胁!他发小最后经历的,到底是什么人间地狱?
陈克非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放射性物质的介入,瞬间将案件的危险等级和复杂程度推向了另一个维度。他立刻对着对讲机吼道:“技术组!辐射检测仪!立刻对这片区域,尤其是主浇筑区中心点,进行全方位辐射扫描!快!”他看向法医,“把证物放进铅盒!小心处理!” 之前的怀疑和质问暂时被这更迫切的危险信号压了下去。
现场顿时一片忙碌。技术员提着笨重的仪器匆匆跑来,仪器启动时发出低沉的嗡鸣。法医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承载着绝望呼救的校徽放入一个特制的、内衬铅板的物证袋中。
林见远站在原地,失魂落魄。陈克非冰冷的怀疑目光并未完全散去,张川深邃的审视也如芒在背。但此刻,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校徽上那冰冷的刻字和那个小小的“?”。发小在混凝土封死前的绝望呼喊,混杂着辐射的阴影,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包围。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鞋,鞋底或许还残留着殡仪馆的硅藻土和放射性尘埃。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漩涡的中心,连接着亡者的低语和未解的诅咒。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那个被放入铅袋的校徽,仿佛想从那冰冷的金属上汲取一丝早已逝去的温度,或是证明那绝望的呼救并非虚幻。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物证袋冰冷的塑料表面时,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稳稳地挡在了前面。
是陈克非。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林见远,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林见远,离它远点。”他的目光扫过林见远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他沾满泥泞的鞋上,意有所指,“这案子里的‘土’,已经沾得太多了。有些东西,沾上了,就甩不掉了。”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在辐射报告出来之前,在这一切彻底弄清楚之前…保护好你自己。这浑水,比我们所有人想的都要深,都要毒。”
林见远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陈克非的话像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缓缓收回手,目光却无法从那铅灰色的物证袋上移开。那里面封存的,不仅仅是一枚校徽,更是一把通往地狱的钥匙,一把由亡者递出、沾满辐射尘埃的钥匙。
就在这时,正在操作便携式辐射检测仪的技术员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陈队!读数…读数异常!中心点下方…有强伽马射线源!深度…深度大约在混凝土层下三米!”检测仪尖锐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在空旷死寂的工地上空凄厉地回荡,如同亡魂的恸哭。
林见远的心,随着那凄厉的警报声,彻底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