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盘罗网
反邪教办的临时指挥部设在市局旧档案库深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几排早已停用的、覆满灰尘的巨型旋转式档案架投下森然黑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霉变的气味和樟脑丸刺鼻的余韵。唯一的光源来自中央一张巨大的橡木桌,桌上堆满了与这现代空间格格不入的器物:泛黄脆裂的线装命书、龟甲兽骨、几方雕刻着星宿的罗盘、几支沾着干涸朱砂的毛笔,以及一台连接着加密数据库、屏幕幽幽发亮的笔记本电脑。混杂的气息构成一种诡异的时空错位感。
张川独自坐在桌后。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如林的档案架上,如同某种古老的、镇守秘库的剪影。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连续数日的高强度脑力消耗和精神压力,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星火,紧紧锁定在桌面摊开的几样核心物证上:
左边,是苏晚那份加急送来的、触目惊心的脑部fmRI影像报告。屏幕上,左侧海马体cA1区,十七个刺目的红点,如同被精准钻孔留下的灼痕,冰冷地排列成二十八宿中的危宿星图。尤其是那第十七点,如同濒死的心脏,在深红与亮红之间微弱却固执地闪烁。
右边,是父亲张玄龄留下的遗物——那本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严重的《九曜星占》手稿。此刻翻开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旁,用朱砂绘制着一幅极其繁复的星盘推演图,旁边潦草地批注着:“荧惑守心,命格逆乱,三易其主,血肉为祭。”
中间,是一块被擦拭得锃亮的龟甲,上面用古老的契刻文字记录着一段晦涩的卜辞。龟甲旁,静静躺着那枚父亲视若生命的青铜罗盘。罗盘天池中的磁针,在档案库恒定的微弱磁场中,稳稳地指向正北,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窗外的暴雨声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只剩下档案库本身那种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张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血液奔流的微弱嗡鸣,以及… 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来自骨髓深处的低语。那是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在病床上反复呢喃的呓语,混杂着《火经》的经文碎片和绝望的喘息,此刻正随着眼前这些冰冷的证据,一点点变得清晰、可怖。
苏晚是祭品。一个被改造、被操控的活祭品。这已是共识。但父亲手稿上那“三易其主”的批注,如同鬼魅般萦绕在张川心头。三次命格置换?除了已知的1998年矿难那次大规模的、以矿工生命为代价的“借命”祭祀,以及城中村纵火案中涉及死刑犯的那次“焚罪”仪式,第三次… 在哪里?是谁?苏晚身上那诡异的星图疤痕、那17赫兹的触发器、那钛合金网格… 是否就是这第三次置换的“成果”?或者… 是进行置换的“祭器”?
他必须推演苏晚的命盘!用父亲传承下来的、融合了正统星占与反邪教研究的心得,结合现代法证提供的生物标记,撕开这层层迷雾!
深吸一口气,张川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他先拿起笔记本电脑,调出户籍系统里苏晚的登记信息(当然是经过高层特批的),获取了她的出生年月日时——1993年7月23日,亥时。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敲击,将这一串数字输入到一个自制的、融合了天文历法和紫微斗数算法的专业软件中。
屏幕闪烁,复杂的星盘开始构建。紫微垣、天市垣、太微垣… 各宫主星、辅星、煞星的位置一一浮现。然而,星盘构建完成的瞬间,软件却发出一阵刺耳的报错蜂鸣!代表苏晚命宫的区域,数据流剧烈地扭曲、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雪花!
张川眉头紧锁。这绝不是程序错误。他立刻切换到另一个界面,调出技术队提供的苏晚最新生物样本分析报告——血常规、端粒酶活性、线粒体dNA序列、甚至包括fmRI报告中那些疤痕点的神经电信号特征… 他将这些冰冷的生物数据,作为“血肉密码”,强行导入星盘算法进行校准。
这一次,星盘不再报错,却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景象!代表苏晚命宫的光点,并非一个稳定的核心,而是分裂成了**三个**!三个大小不一、亮度不同、甚至运行轨迹都相互干扰的光点,以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如同相互吞噬又相互排斥的诡异姿态,在命宫区域疯狂地旋转、碰撞!
“三魂… 非人…”张川喃喃自语,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他想起了古老典籍中关于“夺舍”和“移魂”的禁忌记载,那绝非神话!父亲的研究笔记里,就详细记录过九曜重生教利用极端仪式和现代技术进行意识\/命格转移的邪术尝试!
他猛地抓起那方龟甲。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龟甲上古老的卜辞,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他蘸饱了朱砂的毛笔,悬停在父亲手稿那张猩红的星盘推演图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需要锚点!需要一个能定位这三次命格置换具体时间、地点和对象的锚点!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块静静躺在龟甲旁的青铜罗盘。父亲最后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其上。
“爸… 助我…” 张川低语,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祈求。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罗盘冰凉的青铜表面,指尖停留在天池的边缘。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罗盘边缘的瞬间——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颤感,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瞬间从罗盘深处传来!张川的手指如同触电般猛地一麻!他惊骇地看到,罗盘天池中那根原本稳稳指向正北的磁针,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狂风吹动,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高速旋转!青铜底盘甚至发出了低沉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嗡鸣!
这绝非正常!罗盘是父亲用秘法加持过的,能感应极其微弱的地磁异常和… 某些特殊的能量场!尤其是在涉及九曜教核心祭祀活动时!
张川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强压住惊骇,目光死死盯住那疯狂旋转的磁针!它在寻找什么?在指向什么?
突然!磁针的旋转速度毫无征兆地开始减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拖拽!它颤抖着、挣扎着,最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死死地钉死在罗盘上“癸”位与“丑”位的夹角线上!那个方位,在九曜教的秘传星图中,对应着“荧惑守心”大凶之局中,承受最终灾厄的“祭牲”之位!
癸丑夹线!祭牲位!
张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想起父亲手稿中关于“癸丑祭牲,血肉为引,命格归墟”的禁忌记载!苏晚的命格置换,第三次的受体… 或者更准确地说,祭品… 指向了这个方位?!
他几乎是扑到笔记本电脑前,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调出全市高精度的GIS地理信息图,将罗盘锁定的“癸丑”方位线精确地投射上去!猩红的虚拟线条,如同命运的判决书,从市局旧档案库的位置延伸出去,斜斜地刺穿城市地图,最终…
精准地贯穿了城东湿地公园的中心区域!
城东湿地公园!又是这里!陈克非那边痕检报告的香水接触点!苏晚雨衣上铯-137沾染和冲突发生的地点!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疯狂地汇聚于此!湿地公园,绝不仅仅是会面地点那么简单!它很可能是第三次命格置换仪式的… **祭坛**所在!
张川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兴奋与恐惧交织。他抓起朱砂笔,不再犹豫,饱蘸猩红的颜料,在父亲手稿那张星盘推演图的空白处,狠狠画下一条连接“荧惑”与“癸丑”位的粗重连线!又在“癸丑”祭牲位旁边,重重写下“湿地”二字!朱砂未干,如同淋漓的鲜血。
然而,就在他落笔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种更深层的禁忌!异变再生!
“噼啪——!”
档案库深处,一盏本就接触不良的白炽灯泡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刺耳的电流嘶鸣,随即彻底熄灭!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整个档案库的灯光都开始剧烈地明灭闪烁!投在档案架上的影子疯狂地扭曲、拉长、舞动,如同群魔乱舞!
张川惊骇地抬头!这绝不是普通的电路故障!
与此同时,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猛地一暗!随即,屏幕中央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苏晚那分裂成三个光点的混乱命盘影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疯狂闪烁、跳跃的乱码和雪花点!而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风暴中心,一张照片的轮廓正艰难地、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张川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那逐渐清晰的影像轮廓!
那是一个小男孩的照片。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背景是城中村杂乱的巷口。男孩有一双异常明亮、带着倔强和早慧的眼睛,嘴角却紧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照片的像素很低,带着浓重的年代感,但男孩的面容却异常清晰…
林见远!是童年时期的林见远!
照片出现的瞬间,张川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无数的碎片瞬间涌入、碰撞、炸裂!
1998年矿难名单上那个被标记为“命格承接者”的矿工名字!父亲遗书中那句被血污模糊的“癸丑祭牲… 林… 不可逆…”!城中村纵火案现场,林见远调查时那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以及… 苏晚最后一次命格置换的“癸丑”祭牲位指向湿地公园,而林见远童年照诡异地出现在这混乱的电子风暴中!
难道… 难道苏晚那被三次置换的、混乱命格中,最后一次承接的受体… 或者更准确地说,被牺牲用以补全她命格的祭品… 是林见远?!是林见远那被夺走的、属于他童年的一部分“气运”或“命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张川的脑海,带来一阵冰冷刺骨的恐惧和荒谬感!林见远?那个咄咄逼人、一心挖掘真相的记者?他怎么会是祭品?他自己知道吗?
“不… 不对… 逻辑上不通…”张川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过于惊悚的联想。林见远是活生生的、有自主意识的人,他的命格怎么可能被无声无息地“切割”出去一部分用于补全苏晚?除非…
除非置换发生在林见远自身命格尚未稳固的童年!在他还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的时候!就像… 就像1998年那些被牺牲的矿工一样!
父亲溺亡前绝望的眼神、矿难名单上血红的圈注、林见远童年照上那沉重的目光… 无数的画面在张川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
“轰隆——!!!”
就在这心神剧震、思维混乱到极点的时刻!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天地劈开的惨白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城市上空厚重的雨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狂暴惊雷!
“咔嚓!!!”
巨大的雷声伴随着某种金属断裂的刺耳脆响!档案库本就岌岌可危的电路系统终于彻底崩溃!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电脑屏幕也“滋啦”一声彻底黑屏!整个旧档案库陷入了一片绝对的、如同坟墓般的漆黑!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焦糊味,证明着刚才那毁灭性一击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绝对黑暗和死寂,让张川瞬间失去了所有感官的锚点!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想要扶住桌子,却抓了个空!身体一个踉跄,向前扑倒!
“咚!”
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橡木桌角上!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
在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前的最后一瞬,在额头温热的鲜血顺着眉骨滑落的黏腻触感中,张川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反光——来自桌面上那方青铜罗盘的天池。
在那漆黑如墨的天池深处,在磁针剧烈震颤留下的残影中… 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倒映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景象:
一只苍白、浮肿、布满溺亡者特有青紫色尸斑的手(父亲的手!),正握着一把锈迹斑斑、却闪烁着不祥幽光的青铜短刀,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刺向一个跪在泥泞河岸边的、穿着灰绿色雨衣的身影(苏晚?)的后颈!
而在那身影倒下的前方,第三个模糊的人影(林见远?)正背对着画面,毫无察觉地走向更深的黑暗…
“第三个… 祭品…” 张川的思维彻底沉入冰冷的黑暗,只留下这最后一丝无声的呓语,消散在充斥着焦糊味和血腥气的绝对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