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肉浑天仪
市局法医中心地下二层的特殊检验室里,空气像被液氮浸泡过。惨白的无影灯光泼在七张不锈钢解剖台上,每一具尸体都裹着灰白的水泥硬壳,仿佛刚从地狱的浮雕墙上剥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若有若无的混凝土粉尘混合的怪异气味,冰冷刺鼻。
张川站在投影仪前,眉头拧成了死结。墙壁上,巨大的紫微垣星图幽幽铺展,由七个醒目的红点标注出核心星官的位置——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每一个红点,都精准对应着一具尸体在建筑工地混凝土桩基中被发现时的位置。七具尸体,七颗星辰,一个用血肉和死亡浇筑的北斗七星。
“方位角偏差0.17度,仰角误差小于0.05度,”负责现场痕迹复原的年轻技术员小王,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指着投影仪旁边的三脚架全站仪,“这绝不是巧合。凶手或者布置者,要么有专业测绘背景,要么用了高精度仪器。”
张川没说话,目光扫过冰冷的不锈钢台面。尸体上的水泥已被小心剥离,露出被粗暴塞入钢筋笼时留下的深紫色瘀伤和扭曲的关节。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手中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上——关于从苏晚体内呕出的那颗编号17的钛合金胶囊的初步分析。
“胶囊材质分析,”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验尸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与尸体指甲缝里发现的微量金属残留物匹配。同源。”
正拿着强光手电和放大镜,弯腰仔细检查一具女尸腹部创口的陈克非闻言抬起头,浓黑的眉毛下眼神锐利如刀:“苏晚吐出来的那颗?确定?”
“光谱特征吻合度99.8%。”张川将报告递过去,指尖在胶囊编号“17”上点了点,“这个编号,现在像个幽灵。工地尸阵的第七具尸体,也就是‘摇光’位那具,左手小指缺失的创口边缘,也发现了激光蚀刻的‘17’。”
陈克非接过报告,纸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快速扫过数据页,眉头锁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个编号,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扎破了连日来的疲惫与迷雾,将两个看似独立的案件——昏迷的苏晚与这七具无名尸体——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缝合在了一起。他想起苏晚在核医疗中心废墟蓝光中昏迷前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喉咙有些发紧:“苏晚那边…?”
“还在深度昏迷,生命体征平稳,但脑部活动……”张川摇摇头,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走到距离自己最近、被标记为“天权”位的尸体旁。死者是个中年男性,面容被死亡和水泥侵蚀得模糊不清,致命伤在胸口,一个贯穿性的锐器伤。法医老赵初步判断是某种特制的三棱刺。
张川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伤口上,而是顺着尸体躯干的轴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死者微微凹陷的肚脐处。那里,残留着水泥剥离后留下的浅褐色印记,但在印记中心,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
他戴上乳胶手套,动作轻缓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古董,从旁边的工具台上拿起一把细长的镊子和一支便携式强光放大镜。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乳胶传来。他俯下身,放大镜几乎贴到了尸体的皮肤上。灯光下,肚脐深处那点微弱的反光变得清晰——一小片不规则的、深褐近黑、质地致密的异物,边缘似乎有细微的熔融痕迹,深深嵌在组织里,只有米粒大小。
“老赵,”张川头也没抬,声音低沉,“‘天权’位,肚脐异物,取样。”
头发花白、戴着厚瓶底眼镜的法医老赵立刻拿着无菌取样盒和精细工具凑了过来,动作麻利而精准。很快,那粒深褐色的小东西被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放入透明的证物袋。
张川从随身的黑色帆布挎包里掏出那个陪伴他多年的老物件——一个巴掌大小、边缘已磨出黄铜本色的青铜罗盘。罗盘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深奥难辨的古星宿符号和方位刻度,中央天池里的磁针,是某种罕见的暗色陨铁打磨而成,此刻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左手托着罗盘,右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悬停在罗盘上方,双目微闭,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仪式的默祷。几秒钟后,他将罗盘缓缓靠近装着那块深褐色异物的证物袋。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震颤声响起。不是来自空气,更像是直接传递到了拿着罗盘的手骨上。罗盘中央那根暗沉的陨铁指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拽动,剧烈地左右摇摆了几下,然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执着,针尖死死钉住了证物袋的方向,微微颤抖着,不再移动分毫!指针尾部甚至发出一种几乎要突破人耳极限的、持续不断的细微蜂鸣!
“磁场反应异常强烈!”旁边拿着磁场探测仪的技术员小王失声叫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读数,“强度…远超普通金属!这…这是什么?”
张川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静,仿佛刚才那剧烈的震颤只是幻觉。他小心翼翼地收回罗盘,那根指针依旧倔强地指向证物袋的方向。
“陨铁。”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寂静的验尸间里。“而且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带有…指向性。”他没有说出“邪性”这个词,但冰冷的空气里,这个词似乎已经凝结成形。
“陨铁?”陈克非放下报告,大步走过来,盯着证物袋里那不起眼的小东西,又看看张川手中的罗盘,“这玩意儿嵌在肚脐里?什么意思?导航用的?”
“或许比导航更糟。”张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黄道坐标。这些尸体上的伤口位置,不仅仅是北斗七星那么简单。”他走到投影仪前,手指飞快地在触摸屏上操作起来。巨大的紫微垣星图被缩小、移动,另一套由复杂曲线和节点构成的网格——黄道十二宫星图被叠加了上去。
“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代表“天权”尸体的红点上,旁边显示出放大的人体轮廓图。几个关键的伤口位置被高亮标记:左肩胛骨下方一处深刺伤(对应金牛宫)、右肋下一处撕裂伤(对应巨蟹宫)、大腿外侧一处贯穿伤(对应天秤宫)……“还有这里,肚脐,嵌入陨铁的位置,”他重重一点,“理论上,这是黄道坐标系的‘原点’,能量汇聚的基点。”
屏幕上,那些被标记出的伤口位置,精准地落在了叠加的黄道十二宫坐标网格的几个关键节点上!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被凶手精心挑选、布置、制造伤口,变成了一台巨大而血腥的“浑天仪”上的校准点!
“我的老天……”老赵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发颤,“用活人…用死人…当刻度盘?”
“不是当刻度盘,”张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七张解剖台,“是当燃料,当指针,当校准仪。有人在利用这些尸体构成的‘血肉浑天仪’,在现实空间里定位某个‘点’,或者…校准某种连接。”
“校准什么?地狱的坐标吗?”一个带着明显质疑和一丝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在验尸间门口响起。
张川和陈克非同时回头。林见远斜倚在门框上,肩上挎着他那台宝贝相机,头发有点乱,眼下带着熬夜的青黑,嘴角却习惯性地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他显然刚赶过来,呼吸还有些急促。
“张干事,陈队,”林见远晃了晃手里的访客证,“听说有重大突破?血肉浑天仪?这标题够劲爆。”他边说边往里走,目光贪婪地扫过解剖台上的尸体和墙上的星图投影,职业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就举起了相机。
“别拍!”陈克非低喝一声,语气严厉。
几乎在陈克非出声的同时,张川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细微得几乎被忽略的变化——当林见远相机闪光灯预闪的白光瞬间扫过“天权”位尸体肚脐处证物袋里的那块陨铁时,深褐色的陨铁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血丝般的暗红色纹路极其短暂地搏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恶魔被强光惊醒了一瞬!
快得像是错觉。
但张川握着青铜罗盘的手指猛地一紧,罗盘天池里的磁针也跟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升。
“规矩懂不懂?这是刑事现场!”陈克非已经一步跨过去,挡在林见远和尸体之间,脸色阴沉。
林见远讪讪地放下相机,撇撇嘴:“行行行,陈队威武。我这不是心急嘛,为广大人民群众挖掘真相第一手资料…”他话锋一转,看向张川,眼神里充满了探究欲,“张干事,你刚才说校准?校准什么玩意儿?总得有个目标吧?总不能真是为了召唤克苏鲁吧?”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但眼底的认真却藏不住。
张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瞬间的悸动。他走到操作台前,将陨铁样本的证物袋放入一台连接电脑的高精度物质分析仪。冰冷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工作。屏幕上,复杂的元素光谱图、分子结构模型飞快地滚动。
“目标?”张川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声音低沉,“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要找的答案。这块陨铁,就是指向它的指针。”
时间在仪器的嗡鸣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中缓慢流逝。陈克非抱臂靠在墙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验尸间,仿佛想从冰冷的空气中再榨出一点线索。林见远则显得有些焦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相机背带,眼神不时瞟向分析仪的屏幕。
突然,分析仪发出一声清脆的完成提示音。屏幕中央弹出一个放大的分子结构模型窗口,旁边列出了详细的有机成分分析结果。
张川的目光瞬间凝固在成分列表的一行上:
微量有机化合物检测:苯乙醇 (phenethyl Alcohol) 及其衍生物:浓度 0.0007%
苯乙醇…及其衍生物?!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这个成分,这个特定的、常用于调制玫瑰香型的化合物组合,他见过!就在不久前!在分析富豪千金绑架案现场残留的、那张诡异的勒索信纸张上!那上面沾染的极其微量的、独特配比的香水成分!当时技术科还开玩笑说绑匪品味独特。
而更关键的是,就在几小时前,他在陈克非递交的苏晚案相关物证报告里,也看到了这个成分!在暴雨夜核医疗中心废墟,陈克非从昏迷的苏晚雨衣上提取沾染的泥土中,检测到了陈欣常用的那款小众定制香水的标志性成分!
陈欣!
张川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陈克非。陈克非显然也看到了屏幕上的结果,他原本冷硬如石雕的脸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臂弯里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震惊与暴怒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陈队…”林见远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剧变,他看看屏幕,又看看脸色铁青的陈克非,试探着问,“这成分…有什么问题?”
陈克非没有回答林见远,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步跨到张川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张川!你什么意思?这陨铁上的香水成分?你想暗示什么?!”
验尸间里的温度骤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老赵和技术员小王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张川迎上陈克非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剖析感:“陈克非,冷静点。我只相信物证指向的事实。这陨铁,作为‘血肉浑天仪’的能量基点核心,嵌在尸体上,上面残留的微量有机成分,与陈欣的香水高度吻合。这是科学检测的结果。它在告诉我们,陈欣,或者与她密切相关的人、物,曾接触过这块用于祭祀的核心物品。在最终仪式启动前,她出现在这个‘点’附近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放屁!”陈克非低吼出来,额角青筋暴跳,拳头猛地砸在旁边的金属工具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台上的器械嗡嗡作响。老赵和小王吓得一哆嗦。“我姐跟这些破事有什么关系?!她一个搞新闻的!一定是有人栽赃!是那个狗屁邪教!”
“栽赃?”张川的眼神锐利如刀锋,“栽赃给一块深嵌在尸体肚脐里、作为邪教核心祭祀物品的陨铁?陈克非,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你姐姐现在很可能就是关键线索,甚至是…下一个目标!”
“目标?什么目标?”林见远急切地插话,敏锐的记者嗅觉让他抓住了关键,“张干事,你说清楚!什么仪式?什么北极星位?”
张川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目光从濒临爆发的陈克非身上移开,再次投向巨大的星图投影。他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放大。紫微垣星图的核心区域被清晰地展示出来。
“紫微垣,三垣之首,天帝居所。”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带着一种宣读判决书般的质感,“北斗七星,是其帝车,拱卫北极。”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紫微垣星图正中央,一个空白的、没有红点标记的位置。
“这里,北极星,帝星所在,紫微垣真正的核心,统御群星,至高无上。”他的指尖在那个空白点上缓缓画了一个圈,“我们的‘血肉浑天仪’,七颗辅星(尸体)位置精准,基点(陨铁)已就位,能量通道正在被激活…”他的声音越来越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但唯独,最核心的‘北极星位’——是空的。”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陈克非和一脸震惊的林见远,最后定格在那个空白的星图节点上。
“《九曜星占》邪典的‘往生篡命’大术,核心要义之一便是‘夺星替位’。”张川的声音在冰冷的验尸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以凡俗之躯,窃据星辰之位,逆天改命,瞒天过海。而要完成这最终的点睛之笔,彻底激活这个‘血肉浑天仪’,校准并连接它所指向的那个‘目标’…”
他停顿了一下,验尸间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需要一个‘活体’,一个生辰八字、命格特质符合特定要求的‘活体’,填补这个空缺的‘北极星位’。”张川的目光缓缓移向陈克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邪典称之为——‘承天之祭’。”
“活体…北极星位…”林见远喃喃自语,脸色也有些发白,记者的本能让他瞬间联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那…那这个位置现在空缺,意味着…”
“意味着仪式尚未最终完成,”张川接口,语气森然,“也意味着,祭品尚未就位,或者…尚未被最终‘献上’。”
“祭品…”陈克非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他死死盯着星图上那个刺眼的空白点,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姐姐陈欣的脸庞在他眼前晃动,混杂着担忧、恐惧和滔天的怒火。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张川:“位置!这个该死的‘北极星位’在什么地方?!星图!用你的破罗盘!给我算出来!”
张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托起那面古老的青铜罗盘,走到分析仪旁,将那个装着陨铁样本的证物袋小心地放在罗盘旁边。陨铁与罗盘内的陨铁指针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超越物理的共鸣,指针的颤动幅度明显加剧,蜂鸣声也变得尖锐起来。
他闭上眼睛,左手拇指快速地在罗盘边缘刻满星宿符号的铜环上滑动、掐算,口中无声地念诵着复杂的星宿方位口诀。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悬停在罗盘天池上方,指尖微微发颤,仿佛在感应着无形磁场的牵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验尸间里只剩下指针高频蜂鸣的嘶嘶声和张川压抑的呼吸声。陈克非像一头困兽,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地敲打着冰冷的地面。林见远屏住呼吸,紧紧攥着相机,镜头下意识地对准了张川和他手中的罗盘。
突然,张川掐算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倏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暴涨,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悬停在罗盘上方的右手食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向下点去!指尖并非点在罗盘中央,而是狠狠地戳在罗盘边缘某个特定的星宿刻度上!
叮!
一声极其清脆、宛如玉磬相击的锐鸣骤然响起!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仪器的嗡鸣和指针的蜂鸣,直刺耳膜!
罗盘中央那根剧烈颤动的陨铁指针,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瞬间停止了颤抖,笔直地、稳定地指向了一个方向!针尖所指,赫然是罗盘边缘刻度上代表某个特定天区方位的星宿符号!
张川顺着指针的方向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投影在墙壁上的巨大城市电子地图!他的视线瞬间锁定了地图上西北城区的一个坐标网格!
“艮位,奎宿分野…”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笃定,“坐标:经度xx.xxxx,纬度xx.xxxx!误差半径…不超过五十米!”
陈克非和林见远立刻扑到地图前。
“这个区域…是…”林见远迅速在脑中调取着城市地理信息。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地图上那个被张川精准点出的坐标位置,清晰地标注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小区名字!
——那正是林见远租住的公寓所在的小区!
冰冷的、带着福尔马林和尘埃味道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巨大的城市地图上,那个被罗盘针尖锁定的坐标点,像一颗猩红的钉子,死死钉在林见远公寓的位置上。无影灯惨白的光线流淌在每个人脸上,将震惊、错愕、怀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都照得无所遁形。
林见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金属工具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验尸间里格外刺耳。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水泥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家?那个堆满采访笔记、泡面盒和脏衣服的、唯一能让他卸下记者面具的蜗居?竟然成了这血腥星图上最恐怖的那个坐标点——北极星位?活祭品的位置?荒谬!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我的…公寓?”林见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看向张川,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愤怒,“张川!你搞什么鬼?!这破盘子指着我是什么意思?!我tm跟这堆水泥里的死人有什么关系?!跟那个狗屁邪教有什么关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颤抖地指向解剖台上那些沉默的尸体。
陈克非的反应则截然不同。最初的震惊过后,一股近乎狂暴的戾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像一头发狂的犀牛,一步就跨到张川面前,沾着灰尘和不明污渍的作训服前襟几乎要撞到张川的鼻子。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张川,胸膛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姓张的!我警告你!别在这里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搞这套封建迷信的玩意儿转移视线是吧?!我姐的香水成分还没解释清楚!现在又想往林见远身上泼脏水?还是想为你那些狗屁不通的‘星占’找替死鬼?!”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臂上的肌肉虬结隆起,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张川面对着几乎要喷到脸上的灼热气息和暴怒的诘问,身形却纹丝不动,如同一块矗立在激流中的礁石。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更复杂的暗流——警惕、思索,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两人反应的了然。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陈克非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手中那面依旧稳稳指向林见远公寓方向的青铜罗盘上。针尖稳定,没有丝毫偏移。
“罗盘指向的,只是一个空间坐标。一个被‘血肉浑天仪’的能量基点核心所牵引锁定的位置。”张川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陈克非粗重的呼吸和林见远急促的喘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研究者的冰冷逻辑,“它指向那里,只说明一件事:在邪教仪式的核心逻辑里,那个物理地点,是完成最终‘承天之祭’、填补北极星空缺的关键场所。至于为什么是那里…”他抬起眼,目光掠过暴怒的陈克非,落在脸色惨白的林见远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要剥开皮肉看到骨头里,“需要调查,而不是咆哮和指责。”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林记者,你现在是唯一一个‘坐标实体’被明确标识的人。无论这标识背后的逻辑是什么——是你租住公寓的风水地脉特殊?是你本人某些未知的特质被选中?还是纯粹的恶意栽赃嫁祸——你都是目前最显眼的靶子。危险,并不因为你不信邪就不存在。”
林见远被张川这冷静到残酷的分析噎得说不出话,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靶子?他想反驳,想骂人,但看着罗盘那坚定不移的针尖,看着张川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毫无感情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回冰冷的工具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
陈克非的怒火被张川这盆冰水浇得暂时窒住,但眼中的怀疑和敌意丝毫未减。他喘着粗气,狠狠剜了张川一眼,又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姐姐的香水、林见远的公寓…这些线索像一团乱麻塞在他脑子里,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张川,而是大步走到放着陨铁样本的分析仪前,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苯乙醇及其衍生物”的检测结果,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烧穿。
验尸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指针细微的蜂鸣,以及三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张川没有再理会两人的情绪。他走到操作台前,小心地将陨铁样本从分析仪中取出,重新封入证物袋。然后,他拿起那面依旧指向西北方向的青铜罗盘,又从自己那个磨损严重的黑色帆布挎包里,掏出一本用深蓝色棉布包裹、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古书——《甘石星经考释》。他走到墙边,避开巨大的星图投影,找了一小块空白墙面,背对着陈克非和林见远,开始专注地翻阅起来。枯黄的书页在他指间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时而对照罗盘方位,时而掐指演算,时而在书页空白处用铅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复杂的星位推演公式和方位角修正参数。他的背影在冷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专注,仿佛整个验尸间里的尸体、怒火和恐惧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星空的轨迹和手中古老的秘密。
陈克非烦躁地踱了两圈,猛地停下,掏出手机走到角落,压低声音开始急促地通话,显然是在调动资源准备彻查林见远公寓所在的区域,语气强硬而不容置疑。林见远则有些失魂落魄,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电子地图,放大、再放大,看着他那个熟悉的小区名字,看着地图上代表自己公寓的那个小点,感觉无比陌生和刺眼。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张川合上了古书,将罗盘和书小心地收回挎包。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板的、缺乏表情的样子,但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了悟的沉重。
“初步推演结果,”他开口,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血肉浑天仪’所指向的最终目标…或者说,这个仪式的力量试图去‘校准’和‘连接’的终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终于看过来的陈克非和林见远,一字一句地说道:“能量流动的矢量终点,不在城内。根据星位偏移和黄道坐标反推,指向…西南方。缅甸北部。克钦邦山区。”
“缅甸?”陈克非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又是缅甸?跟那个重生塔有关?”
“可能性极高。”张川点头,“那里磁场混乱,地形复杂,是建立大型秘密祭祀场或…能量接收装置的理想地点。”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操作全站仪和电脑的技术员小王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张干事!陈队!你们快来看!有发现!”
三人立刻围拢到电脑屏幕前。屏幕上显示的是对“天权”位尸体(嵌入陨铁的那具)进行全身高精度3d扫描后重建的内脏模型。小王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模型被层层剥离,最终聚焦到死者胃部的残留物区域。通过复杂的算法去除了腐败干扰信号后,一些极其微小、原本被忽略的、未被胃酸完全消化的深色颗粒物被高亮标记出来。
“这是什么?”林见远凑近屏幕。
小王将图像放大到极致,又调用了物质分析模块进行比对。“成分…很复杂,有机质为主,混合了少量…硅酸盐?等等…这结构…”他快速切换着数据库比对结果,屏幕上弹出一个个分子模型窗口。
几秒钟后,一个匹配度高达95%的结果跳了出来!
比对结果:古植物孢粉 (Ancient plant Sporopollenin)
形态特征:三裂缝,近极面纹饰网状…
高度匹配物种:古代蓍草 (Achillea spp. fossil variant)
年代推测:1000年
“蓍草?!”张川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的迷雾!第一卷!城中村纵火案!那具焦尸鼻腔里发现的、未燃尽的蓍草灰烬!那起一切的开端!
“又是蓍草!”陈克非也瞬间反应过来,脸色铁青,“纵火案…祭祀占卜…” 两起跨越时间、看似毫无关联的血案,在这一刻,被这跨越千年的植物孢粉,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凶手的影子,似乎从未远离。
“不止如此!”小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重大线索的激动,他飞快地操作着,将孢粉的3d模型与另一个数据库进行比对,“看这里!这些孢粉颗粒表面…有极微量的、人工附着物的残留信号!”屏幕上,孢粉模型被再次放大,在电子显微镜级别的视界下,可以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晶体状附着物镶嵌在孢粉的网状纹饰沟壑中。
“成分分析…”小王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是硝酸盐?还有…硫化物?这是…”
“火药残留?!”林见远脱口而出,记者的见识让他瞬间联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没错!”小王肯定道,“微量黑火药残留!附着在古老的蓍草孢粉上!”
这个发现让整个验尸间的温度骤降。古老的占卜蓍草…附着现代黑火药的残留…被嵌入尸体腹中…这一切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凶手在刻意模仿,甚至是在“升级”某种极其古老而血腥的占卜仪式!
张川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瞬间穿透冰冷的空气,射向林见远:“林记者!第一卷纵火案,你拍到的火灾现场原始照片档案!尤其是焦尸鼻腔特写和周围灰烬的高清图!现在!立刻调出来!全部!”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命令感,仿佛抓住了揭开一切谜底的最后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