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笑心里发着狠,后背伤口却像被滚油反复浇着,每跑一步都扯得他眼前发黑。柱子死命架着他半边胳膊,另一只手还得搀着腿软的王嬷嬷。丫丫趴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头,小脸煞白,连哭都不敢出声。
“哥…血…滴一路了!”柱子声音发颤,盯着泥地里蜿蜒的暗红痕迹。
“闭嘴!当红毯走着!”李三笑喘着粗气嘶吼,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辣得生疼,“指路!南渡口!掉进沟里老子把你捞上来喂鱼!”
“前边…左拐巷子尽头!”柱子带着哭腔指向一条冒着烟的窄巷。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浑浊的河水卷着焦黑的碎木片翻滚。岸边芦苇倒伏大半,一艘破得随时要散架的小船半沉在泥水里,船尾坐着一个佝偻的灰衣老头,正焦急地伸着脖子张望。缺了颗门牙的嘴一开一合,正是苏小蛮提过的“缺门牙小子他爹”——老吴头!
“吴老爹!”柱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老吴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扫过这群狼狈不堪的人,最后死死盯住李三笑:“信…信物!”他声音嘶哑急促,“小蛮姑娘说了…没那枚铜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开船!”
李三笑踉跄着冲到岸边,浸了水的淤泥差点让他滑倒。他猛地摊开紧攥的右手——
一枚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渍的铜钱,深深嵌在他掌心的伤口里,边缘甚至割进了皮肉!
“操…在这儿!”李三笑咬着牙,用指甲抠着铜钱边缘,生生将它从血肉模糊的掌心里拔了出来!混着血的铜钱“啪嗒”一声,被他拍在老吴头粗糙的手心里,“看清了?!开船!快!”
老吴头捏着那枚温热血乎的铜钱,手指摩挲了一下上面的特殊磨痕和血迹,浑浊的眼睛闪了闪,再没二话:“上船!快!船漏!只能挤五个小的!”
“五个?!”柱子失声叫道,看着身后一串吓傻的孩子,“丫丫、豆芽、小山子…”他数着人头,加上他和王嬷嬷,远远不止!
“说了只能五个娃!”老吴头拍着渗水的船船舷,水花溅起,“船底三处漏!再加分量立马沉!大人一个都不许上!压秤!”
“放屁!”李三笑一把揪住老吴头的破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瞪裂,“都给老子上去!挤成肉饼也得挤!”
“笑笑哥!”柱子突然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指着河对岸隐约可见的妖魔黑影,“你看!妖雾过来了!没时间了!”浓稠如墨的黑雾正贴着河面,翻滚着朝渡口方向蔓延,雾中猩红光点闪烁!
死亡的阴影瞬间扼紧了所有人的喉咙!
“带…带小的走!”王嬷嬷突然一把推开柱子搀扶的手,枯瘦的手指向最小、吓得瑟瑟发抖的三个孩子,“丫丫、豆芽、小山子…上船!”她把一个还在发烧抽泣的男童往李三笑怀里塞,“豆子…豆子给你!”
李三笑下意识接过滚烫的小身体,豆子细弱的哭声像小猫叫。
“嬷嬷你呢?!”柱子急红了眼。
王嬷嬷咧开干裂的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指着不远处一片半塌的草棚:“老婆子…钻草垛!活得长…有经验!”她踉跄着就要往那边跑。
“放你娘的狗屁!”李三笑猛地咆哮,唾沫星子喷了王嬷嬷一脸,“草垛能挡个屁的妖!给老子上船当压舱石!”他根本不讲理,一手夹着滚烫的豆子,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抓住王嬷嬷的后腰带,连拖带拽就往船上推!
“你…你这浑小子!放手!”王嬷嬷又惊又怒,枯瘦的手脚徒劳挣扎。
“柱子!推她上去!敢蹦下来老子打折她腿!”李三笑吼着,把豆子也往前一递。柱子一咬牙,连推带顶,硬是把挣扎哭骂的王嬷嬷塞进了船船舱!
“丫丫!豆芽!小山子!上!”李三笑像拎小鸡一样,抓起三个最小的孩子就往船上丢。老吴头手忙脚乱地在船里接应,船舱瞬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哥!还有小福…”柱子指着剩下那个七八岁、吓尿了裤子的男孩。
黑雾更近了!翻滚的雾墙距离渡口不足百丈!腥风带着绝望的呜咽扑面而来!
“上船!你也给老子滚上去!”李三笑把柱子往船头一搡,力道之大让他直接扑倒在湿漉漉的船板上。
“哥!那你呢?!”柱子惊恐地回头。
“老子肉厚!水里比鱼游得快!”李三笑痞气地扯开嘴角,露出一口带血的牙,抬脚狠狠踹在船帮上,“老乌龟!撑篙!走——!”
老吴头二话不说,用尽全力将长篙往泥里一撑!破船剧烈晃动,艰难地滑离了泥滩!
“笑笑哥——!!!”柱子趴在船尾,嘶声哭喊,眼睁睁看着李三笑的身影在岸边迅速变小。
豆子滚烫的小手扒着船船舷,烧得模糊的眼睛努力看向岸边那个模糊的白点,发出细弱的呜咽:“爹…爹…”
李三笑听着那声模糊的“爹”,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艘摇摇晃晃驶向河心的小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压顶而来的死亡黑雾!
“操…买卖来了!”他啐出一口血沫,反手拔出腰间断刀——那半截从厨房捡来、烧得焦黑边缘卷刃的劈柴刀!刀尖指向翻腾的妖雾,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骨头渣子们!想啃老子的肉?先问老子手里的烧火棍答不答应!”他故意把破刀叫成烧火棍,痞气里带着豁出命的狠劲。
黑雾似乎被这渺小生命的挑衅激怒,翻滚的速度骤然加快!几道由浓雾构成的、带着尖锐骨刺的触手,如同毒蟒出洞,撕裂空气,朝着河岸边孤零零的身影狠狠扎下!腥风扑得李三笑破烂的衣襟猎猎作响!
“来得好!”李三笑瞳孔紧缩,不退反进!他拖着那条几乎麻木的伤腿,迎着刺来的骨刺触手,像头疯狂的蛮牛撞了过去!不是用刀,而是用肩膀!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噗嗤!噗嗤! 两根骨刺深深扎进了他左肩和右肋!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跪倒!鲜血瞬间染红衣襟!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极的嘶吼,却借着前冲的惯性,硬生生将两根骨刺触手撞得偏移了方向!同时,手中的断刀带着他全部的重量和绝望的愤怒,朝着触手根部缠绕的黑雾核心,狠狠捅了进去!
“给老子——滚开!”
滋啦! 断刀捅入黑雾的瞬间,竟然爆出一片微弱的、跳跃的金红色火星!如同烧红的铁块淬入冷水!那触手般的黑雾猛地一颤,发出无声的尖啸,迅速收缩翻滚!
李三笑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刀尖上那几颗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的火星,感受着怀里蝶梦簪传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灼热。‘薪火?妈的…这点火星子够点烟吗?!’ 他心中又惊又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声音的方向,赫然来自北城门!那座燃烧的烽火塔!
李三笑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巨大的烽火塔在妖魔疯狂的冲击下,终于支撑不住,拦腰断裂!上半截塔身裹挟着熊熊烈焰和无数的碎石断木,如同天罚之锤,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塔下那片小小的、被拒马围着的伤兵营区域,轰然砸下!!!
那片区域…苏小蛮就在那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三笑看着那毁灭的景象,耳朵里充斥着塔楼倒塌的轰鸣和妖魔的狂啸,世界却诡异地陷入一片死寂。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肩肋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那片骤然塌陷的深渊。
“小…蛮…”一个无声的名字在他干裂的唇间滚动。
噗通! 一块燃烧的碎木砸在他脚边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烫得他一哆嗦。这微不足道的刺痛,却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他大脑中那片死寂的空白。
“啊——!!!!!”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剧痛、绝望和滔天愤怒的嘶吼,猛地从李三笑喉咙深处炸裂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撕心裂肺!
他根本感觉不到肩上和肋下还插着的骨刺触手!感觉不到后背伤口崩裂涌出的温热!疯狂压榨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河岸就冲!他要游过去!哪怕爬也要爬过去!
“小蛮——!!!”咆哮混着血沫喷溅。
“哥!不要——!!!”柱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河心传来。破船在浑浊的河面上剧烈摇晃,船船舱里的孩子们吓得抱成一团大哭。
就在李三笑即将扑进冰冷河水的刹那——
呼!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老酒鬼!
他依旧是那副醉醺醺、破破烂烂的模样,手里拎着个空了大半的酒葫芦。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李三笑肩上和肋下插着的、还在蠕动的骨刺触手,又瞥了一眼河心那艘快要被孩子哭声掀翻的破船,最后目光落向北方那片被烟尘和烈焰吞噬的废墟。
“啧…”老酒鬼咂吧了一下嘴,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债…没讨着…本儿…倒要赔光喽…”他猛地抬起枯瘦的脚,朝着李三笑撅起的、正打算往河里扎的屁股蛋子,狠狠踹了过去!
“滚蛋!别碍老子醒酒!”
砰! 这一脚力道奇大!李三笑根本没防备,整个人像被攻城锤砸中,腾云驾雾般朝着河心那艘破船的方向飞了出去!
扑通——! 水花四溅!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李三笑。刺骨的寒意和呛入的腥水让他混乱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醒。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抹开糊在脸上的脏水,破口大骂:“老瘟神!老子操你…”
骂声戛然而止!
只见岸边,老酒鬼摇摇晃晃地挡在了那片翻涌而至的妖雾之前。他慢悠悠地举起那个破酒葫芦,对着涌来的黑雾,像是醉汉随意地泼洒残酒。
“请…请你们这群脏东西…”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声音带着醉醺醺的嘲弄,“…喝点…刷锅水!”
一股难以形容的、既非酒香也非恶臭的青灰色烟气,猛地从葫芦口喷涌而出!那烟气看似稀薄,撞上压顶的妖魔黑雾时,却如同滚油泼雪!
嗤——嗤嗤——!!!
刺耳的腐蚀声伴随着妖魔凄厉的尖啸冲天而起!浓稠的黑雾剧烈翻滚、溃散!青烟所过之处,妖魔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迅速消融瓦解!连带着钉在李三笑身上的两根骨刺触手都瞬间化作黑灰消散!
河面上,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哭嚎的孩子们都忘了哭。
老酒鬼背对着他们,摇晃着,将那点“刷锅水”般的青烟泼洒得淋漓尽致,硬生生在妖魔潮中清出一片空白地带!他浑浊的眼睛似乎透过烟尘,望向更远的北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天漏喽…人喂妖喽…薪火…嘿…还没熄透喽…”
李三笑被柱子他们七手八脚捞上破船。他瘫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像条脱水的鱼,大口喘着气。肩肋的伤口没了骨刺堵塞,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积水。
他死死盯着岸上那个醉醺醺、却如同礁石般挡住妖魔狂潮的佝偻背影,又猛地扭头望向北方那片被烟尘彻底笼罩的、再无半点声息的焦土废墟…
没有嘶喊,没有刀枪碰撞,什么都没有了。 那座燃烧的高塔,那个倔强的白色身影…都没了。
李三笑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掌心被铜钱割出的伤口还在渗血,皮肉翻开,沾满了污泥和血痂。他慢慢收拢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沾满血迹、嵌入掌纹的冰凉铜钱,死死攥紧!
铜钱坚硬的边缘更深地嵌进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他却像感觉不到,只是越攥越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鲜血顺着指缝,丝丝缕缕地滴落在船板的积水中,晕开一小朵凄艳的红。
“烙吧…”他喉咙里滚出嘶哑破碎的气音,混合着血沫,像是对着掌心的铜钱,又像是穿透时空对着那个消失的身影低语,“烙得深点…烙进骨头里…老子看你…下辈子怎么赖…”
他闭上眼,将那只紧攥着铜钱和血、微微颤抖的拳头,死死抵在了自己同样被血浸透的左胸口。
那里,贴着半截冰冷的蝶梦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