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如同垂暮老者的咳嗽,在京师沉寂的街巷间艰难地滚过第三声。白日里喧嚣鼎沸的京师日报旗舰店,此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庞大的轮廓在浓稠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深沉。楼前那片平日被马车和客流碾踏得油光水滑的广场,此刻空旷得能听见风卷落叶的沙沙声。
然而,这死寂只是暴风雨前的假寐。
旗舰店顶楼那宽阔得能跑马的露台边缘,蒯祥像一尊嵌在黑暗里的铁塔,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几个半人高、粗如巨蟒腰身的乌沉铁筒。铁筒造型粗犷,表面布满了铆钉和散热鳍片,活像从某座废弃蒸汽锅炉上切下来的残骸。他粗糙的手指沾满了火硝和硫磺的混合粉末,正将一根浸透了油脂、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引线,稳稳地塞进铁筒尾部预留的孔洞。
“蒯大匠,真…真能行?”旗舰店掌柜搓着手,声音在夜风里打着颤,既期待又惶恐。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紧张的小伙计,手里端着盛满清水的木盆和湿漉漉的麻布,眼神死死盯着那几根狰狞的铁筒,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灭火。
“嘿嘿,把心放肚子里!”蒯祥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板牙,眼中却跳跃着孩童般纯粹的兴奋光芒,“咱老蒯的手艺,啥时候掉过链子?这‘火流星’,可比过年放的二踢脚带劲多了!瞧好吧您呐!”
他不再多言,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晃。幽蓝的火苗“噗”地亮起,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和鬓角沾染的灰黑火硝。
引线被点燃!
“嗤——!!!”
一声尖锐得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鸣,瞬间撕裂了子夜的宁静!那根粗壮的引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燃烧,橘红色的火星如同溃逃的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钻进乌沉铁筒的喉咙深处!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
“轰!!!”
一声沉闷到仿佛大地胸腔炸裂的巨响!露台猛地一震!巨大的后坐力推得蒯祥都踉跄了一下!
一道粗壮无比、拖着长长白色尾焰的炽烈火流星,如同挣脱了地狱锁链的凶兽,咆哮着从铁筒口喷射而出!带着焚尽一切的狂暴气势,笔直地撞向墨汁般浓稠的夜空!
“轰隆!!!”
火流星在离地百丈的高空,猛地炸开!
没有寻常烟花绚烂的五彩,只有一片纯粹、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幽蓝光芒,如同怒放的地狱冰莲,在夜幕中央骤然绽放!
那光芒是如此诡异,如此霸道!瞬间将下方沉睡的京师街道、屋宇、甚至更远处的皇城轮廓,都涂抹上了一层流动的、冰冷的幽蓝!
“老天爷!那…那是什么光?!”正阳门城楼上,一个冻得跺脚的守城兵丁指着天空,声音都变了调。
“妖…妖星?不祥之兆啊!”某个深宅大院,被惊醒的老员外推开窗,看着那幽蓝冷光,吓得面无人色。
“快看!那光…那光在动!在聚!”一个趴在屋顶偷看的小乞丐惊叫起来。
是的,那爆炸开的、覆盖了小半个天空的幽蓝冷光,并未如寻常烟花般四散飘零!
它们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着,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萤火虫,在极高的夜空中急速地穿梭、汇聚、重组!冷光勾勒出圆润的轮廓,凝聚出憨态可掬的耳朵,点染出标志性的黑眼圈…
几息之间!
一个庞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纯粹由数万点冰冷幽蓝火星构成的——熊猫巨首!赫然悬停在京师万民头顶的夜空之上!
它低垂着眼睑,巨大的黑眼圈仿佛深渊,俯视着芸芸众生。那冰冷幽蓝的光辉,没有丝毫暖意,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非人的神性!整座京城,在这一刻,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只有无数双惊恐、敬畏、茫然的眼睛,倒映着这来自异界的图腾。
“成了!哈哈!成了!”露台上,蒯祥激动得像个孩子,拍着大腿狂笑,“看见没!这就是咱用‘辣条油’淬炼的冷火!不烫手,烧得久,还贼亮堂!这大猫脸,够不够排面?!”
掌柜和伙计们早已看傻了,张着嘴,忘了呼吸。
就在这万籁俱寂、所有人被那幽蓝巨首震慑得失魂落魄之际——
“等等!西南!看西南!”柳如是清冷而急促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露台上的狂热!
她今日依旧簪着那朵黑白羊绒的熊猫绒花,此刻正倚着露台的雕花栏杆,纤细的手指死死指向西南方的天际!她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从容,写满了极致的惊疑!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西南方深邃的夜空,那刚刚承载了幽蓝熊猫巨首炸裂的位置,最后一蓬幽蓝的冷火星屑尚未完全消散!
就在这片如同鬼火般明灭飘零的残烬深处——
“嗡…”
空气仿佛发出了一声无形的震颤!
一点、两点…无数点比刚才更加微弱、却更加纯粹凝练的幽蓝光芒,如同被惊醒的星尘,从飘散的余烬中无声析出!它们无视物理的束缚,无视夜风的吹拂,以一种超越想象的精准和速度,再次汇聚!
这一次,不再是憨态可掬的熊猫。
它们勾勒出的,是两个巨大、冰冷、棱角分明的——阿拉伯数字!
“7”!
“2”!
“72”!
一个由纯粹幽蓝冷光构成的、庞大到足以覆盖小半个京畿之地的巨型倒计时,如同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赫然烙印在西南方的夜幕之上!数字的光芒比熊猫巨首更加内敛,却更加刺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审判意味!
“七…七十二?”
“老天!那…那是什么字?”
“七十二天?七十二个时辰?还是…七十二个…人头?”
“不祥!大不祥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席卷全城的、更加汹涌的恐慌和猜疑!无数百姓涌上街头,对着那诡异的数字指指点点,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
就在这恐慌即将蔓延成灾的临界点——
“唰——!”
毫无征兆地!
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掐灭了所有光源!
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灯塔般的京师日报旗舰店,从一楼到三楼,所有的窗户,所有的灯笼,所有还在燃烧的鲸油大灯——瞬间!同时!熄灭!
绝对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泼满了整座建筑!将它彻底吞噬!仿佛刚才那场惊世骇俗的烟花秀和诡异的倒计时从未发生!
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黑暗,比任何光亮都更令人心悸!广场上、街道上的惊呼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擂鼓声!
黑暗,持续了仅仅三息。
如同蛰伏巨兽睁开了嗜血的眼睛!
旗舰店后方那巨大的、平日用于运送报纸和物资的侧院大门,轰然洞开!
“轰隆隆隆——!!!”
沉重而整齐的履带碾压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猛地撕裂了黑暗与寂静!这声音带着金属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蛮横,瞬间盖过了所有惊慌的议论!
紧接着,一点红光!
在侧院大门洞开的幽深甬道尽头,骤然亮起!
那不是灯笼的暖光,而是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刺目而冰冷的——血红光芒!
“嗒!”
第一点亮起!
“嗒!嗒!嗒!嗒!嗒——!!!”
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第一点红光之后,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同样的血红色光芒,以惊人的速度,沿着甬道深处,次第亮起!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间距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转瞬之间!
一条由无数点刺目红光组成的、巨大无比的血红箭矢,如同从旗舰店这头巨兽心脏中射出的复仇之矛,带着撕裂夜幕的凛冽杀气,从侧院大门咆哮而出!狠狠地钉在了旗舰店前宽阔的青石长街之上!
红光箭矢所指,正是京师西北方——那扼守京畿咽喉、如同巨龙脊梁般沉默耸立的——居庸关方向!
履带碾压青石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战鼓擂动!甬道深处,隐约可见一排排覆盖着厚重铁甲、形状狰狞、如同钢铁巨龟般的履带车轮廓!车头悬挂着那散发着不祥血光的特制灯笼!它们沉默地驶出,沿着血红箭矢的轨迹,一辆接一辆,汇入长街,向着西北方,向着居庸关,向着那倒计时所指的未知战场,碾轧而去!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铁幕,随着履带车队的推进,沉甸甸地压向整个京师!刚才还在惊恐慌乱的百姓,此刻如同被掐住了喉咙,望着那血红的箭矢和沉默前行的钢铁洪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
旗舰店顶层,露台。
李拾独立于阑珊处,仿佛楼下那血红的箭矢、轰鸣的钢铁、全城的恐慌,都与他无关。夜风卷动他靛蓝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缓缓抬起手,展开了一直攥在掌心的那卷羊皮。
月光,清冷如霜,吝啬地洒落,恰好照亮了羊皮卷的卷首。
那里,一行朱砂批就、铁画银钩、力透皮背的大字,在月色下红得惊心,红得刺眼:
敕命:九边督粮使·李拾
五个大字,如同五座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了羊皮之上。
然而,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
就在这五个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朱砂大字下方,赫然压着一样东西!
半片!
毛茸茸的、边缘带着撕裂伤口的、深灰中夹杂着硬挺黑毛的——狼耳!
狼耳的断口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褐色,几根粗硬的狼毛倔强地支棱着。一股淡淡的、属于草原猛兽的腥膻气息,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固执地从这半片狼耳上弥散开来,钻进李拾的鼻腔。
这,正是今晨八百里加急送入京、来自最前线居庸关的血书密报中,附带的“薄礼”。
无声的宣告,冰冷的挑衅。
月光下,羊皮卷上朱砂的鲜红,狼耳血痂的暗紫,构成一幅残酷而沉默的图景。
李拾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朱砂批文,最终停留在那半片带着血腥与野性的狼耳上。指尖传来粗硬狼毛的触感和断口处干涸血痂的粗糙。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旗舰店楼顶的飞檐,投向西北方。
那里,履带车队血红的灯笼长龙,正无声地撕裂黑暗,蜿蜒而去。夜空深处,那幽蓝的“72”依旧冰冷地悬停,如同倒悬的沙漏。
铁轨的轰鸣,仿佛从大地深处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