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卫指挥使衙门的签押房，弥漫着一股与北平旗舰店那生死时速的紧张感截然不同的氛围。空气里飘着上等龙井的清香、陈年木料的沉厚气味，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暖昧的算计气息。新任指挥使孙德彪，这位身材魁梧得如同半截铁塔、面庞黝黑如锅底、一双环眼精光四射的中年悍将，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铺着虎皮（仿品）的太师椅上。
他粗壮如胡萝卜的手指，正捻着颌下那几根稀疏却倔强挺立的短须，饶有兴致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手里那份薄得几乎透光的契书。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掂量——掂量着这轻飘飘几张纸背后的份量。
契书内容极其精炼，充满了“李拾式”的实用主义直白：
＞ **甲方：蓟州卫指挥使司**
＞ **乙方：大明便民驿站网络（磁公便利）**
＞ **入股标的：蓟州段驿站网络**
＞ **甲方股本：**
＞ 1. **辖区内所有官道、驰道之优先通行权（插熊猫镖旗、持驿站路引车辆优先放行，遇军情紧急时需让道）。**
＞ 2. **指定三处闲置营房场地（附地图坐标）之无偿使用权（用于驿站节点、仓储建设）。**
＞ 3. **必要时，提供不超过五十名辅兵（非战兵）协助紧急转运（限时、限量，需提前一日报备）。**
＞ **作价：占蓟州段驿站网络总股本百分之五（干股）。**
＞ **乙方义务：**
＞ 1. **所有持有“驿站路引”、插“熊猫镖旗”之军需运输车辆，在蓟州卫辖区内通行，免除一切过往厘卡、税关杂费（含类似雁翅口“茶水钱”、“山神费”等非官方盘剥）。**
＞ 2. **每年按蓟州段驿站网络核算后之净利，向甲方支付百分之五红利（银钱或等值军需物资）。**
李拾坐在下首一张官帽椅上，神色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慢悠悠地品着卫所里提供的、滋味尚可的粗茶。他身后，韩千乘如同一尊来自北冰洋的寒冰雕塑，怀抱那柄象征生杀予夺的绣春刀，鹰隼般的目光半开半阖，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他不需要说话，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和背书。
孙德彪终于放下了那份被他指温焐热了的契书，抬起那张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沟壑纵横的黑脸，努力在粗犷的五官上堆砌起一个自认为和煦的笑容，眼中的精光却闪烁得更厉害了：
“李掌柜…哦不，李东家，”他刻意换了个更显亲近的称呼，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爽（或者说，伪装出来的直爽），“这份契书，孙某看了又看。这百分之五的干股…嘿嘿，当真每年都能按驿站蓟州段的那个…‘净利’分红？白花花的银子，真能落到卫所弟兄们手里？”
他刻意强调了“净利”和“弟兄们”这两个词，目光如同探针，试图从李拾脸上找出哪怕一丝闪烁。
李拾放下茶盏，青瓷杯底与紫檀木茶几接触，发出清脆的“嗒”声。他抬眼，迎向孙德彪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契书在此，白纸黑字，朱砂画押，童叟无欺。孙指挥使若心存疑虑，可随时派账房先生，持此契书副本，到我驿站蓟州关厢分铺查阅账目流水，分毫必现。”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身后那尊“门神”，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况且，今日有韩千户在此作保见证。孙指挥使…莫非还信不过镇抚司的信誉？”
“嘶——”孙德彪心头猛地一凛，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瞬。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如同冰雕般的韩千乘，那冰冷的飞鱼服和鲨鱼皮刀鞘仿佛散发着寒气。信不过镇抚司？借他孙德彪十个豹子胆也不敢接这话茬！
“信得过！自然信得过！”孙德彪连忙打着哈哈，声音都下意识压低了几分，带着明显的讨好，“韩千户的金面，孙某岂敢不给？李东家说笑了！说笑了！”他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和…一丝贪婪未得满足的踌躇。
“只是嘛…”孙德彪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为难”，“李东家您也知道，咱们卫所上下，几千号兄弟要吃饭，刀枪要保养，马匹要草料…这免除厘卡杂费，可是断了不少…咳咳…不少兄弟们的辛苦财路啊。就比如雁翅口那边…以前多少还能给兄弟们换点酒钱…”他搓着手指，意有所指，眼神瞟着李拾，等着对方接招。雁翅口的前车之鉴还热乎着呢，他可不想步了刘指挥使的后尘喝西北风，但该要的好处，一分也不能少！
李拾脸上那丝淡然的笑容加深了。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出，不慌不忙，从容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却沉甸甸的锦盒。
那锦盒是上好的紫檀木料，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没有任何繁复雕饰，却自有一股内敛的贵气。
李拾将锦盒轻轻推到孙德彪面前的案几上。
“嗒。”
盒子与紫檀桌面接触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敲在孙德彪的心坎上。
李拾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盒盖上的鎏金小扣。
“咔哒。”
盒盖应声弹开。
刹那间！
一片炫目的银光从盒内迸射而出！映得整个签押房都亮堂了几分！
盒内，十锭崭新的、足两足色的官造雪花纹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每一锭都如同新雪般纯净无暇，棱角分明，底部的蜂窝细密均匀，银光流淌，晃得人眼花！那纯粹的、冰冷的、代表财富的金属光泽，瞬间攥住了孙德彪所有的目光！
“一点小小的茶水钱，”李拾的声音依旧平和，如同在谈论天气，“给卫所的兄弟们压压惊，也聊表李某初来乍到的一点心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真诚（至少看起来如此）地看着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的孙德彪：
“规矩变了，旧的‘茶水钱’没了。但兄弟们的辛苦，李某看在眼里，岂能亏待？李某深知，道路畅通，卫所弟兄巡查守护，功不可没。”
李拾手指在锦盒边缘轻轻一点，银锭的光芒似乎也随之跳跃：
“从下月起，‘大明便民驿站网络’蓟州段，会专门设立一笔‘官道养护津贴’。每月，按通行我驿站网络、持有路引的车辆数量，折算成现银，由专人直接送到卫所公账之上，由孙大人您统一调度分配。专款专用，补贴卫所公用、犒赏弟兄辛劳。”
他微微一顿，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笃定：
“李某可以保证，这笔‘津贴’…”
李拾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绝对比雁翅口那种风吹日晒、担惊受怕、还容易惹祸上身的‘茶水钱’，只多！不少！而且，名正言顺，经得起任何查验！”**
孙德彪的眼睛，在听到“只多不少”四个字时，瞬间亮得如同点燃了两个小火把！那光芒甚至压过了锦盒里银锭的炫光！他脸上的犹豫、贪婪、算计，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满足所取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名正言顺！公账！只多不少！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源源不断的、安全的、能光明正大揣进卫所小金库（和他自己口袋）的银子！再也不用像刘大川那样，提心吊胆地收那点买路钱，最后落得个灰溜溜滚去辽东喝风的下场！这李拾，太懂事了！太会做人了！简直是财神爷下凡，还带着免死金牌！
“哎呀呀！李东家！您…您真是太客气了！太懂规矩了！太体恤咱们这些粗鄙武人了！”孙德彪激动得差点从太师椅上蹦起来，脸上的笑容如同绽放的菊花，每一道褶子都洋溢着真诚（对银子的真诚）的热切！他几乎是抢着伸出手，“啪”地一声合上了锦盒盖，将那诱人的银光牢牢锁住，仿佛怕它飞了。动作之快，带起一阵风。
“为朝廷分忧！为边军转运粮秣，本就是咱们蓟州卫分内之事！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孙德彪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尘，充满了“大义凛然”的豪气，“谈钱？那可就太见外了！伤感情！”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案几旁，一把抓起那支早就备好的狼毫大楷笔，蘸饱了浓稠如血的朱砂墨汁，动作豪迈得如同要签署千军万马的调令！他目光炯炯，看向李拾，一字一句，如同金戈铁马，掷地有声：
“李东家！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从今往后！在蓟州卫的地界上！！”
他手中的笔尖，重重落在契书签名处：
“但凡插着熊猫镖旗、拿着驿站路引的车！”
孙德彪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笔力遒劲，几乎要穿透纸背：
“一路绿灯！畅行无阻！！”
他丢下笔，抓起桌角那方沉甸甸的蓟州卫指挥使铜印，哈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契书上名字旁预留的空白处，狠狠摁下！
“谁敢拦！谁敢查！谁敢伸手要一个铜板！！”
**“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砰！”
沉重的铜印落下！鲜红如血的印泥，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清晰地拓印在契书之上！那红色，如此刺眼，如此浓烈！
它不仅仅是一个官印。
它更像一条崭新的、由冰冷的权力与滚烫的银子共同浇筑而成的、心照不宣的纽带。一头拴着卫所的刀把子和路权，一头拴着“磁公便利”的金流与物流。一种披着“合法”外衣、带着铜钱与权力混合味道的“官商共同体”模式，在这弥漫着茶香与墨香的蓟州卫签押房里，悄然缔结，并迅速在九边腐坏的土壤里，扎下了贪婪而稳固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