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茹自入了三清观,便踏踏实实循规蹈矩地过了起来。
轮到她做饭时便早早去厨房忙活,分给她打理的那一小片菜园,也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绿意盎然。
只是浇菜是个力气活。从山泉处抬水到菜地,距离不近,对于她这个自幼娇生惯养、实则没多少真正力气的大小姐来说,每次都是个大工程。
她力气小,一次提不了太多水,只能小半桶小半桶地往返,往往浇完一遍菜地,就需要耗费大半天的时间,累得她胳膊酸软,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从没抱怨过,只是默默做着,仿佛这是一种必须完成的功课。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唐婉茹做的饭,竟意外地好吃。
第一次轮到她掌勺时,唐昊和小六都已做好了面对“灾难”的心理准备。毕竟,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知府千金,能做出什么能吃的东西呢?
可当简单的三菜一汤被端上桌时,那扑鼻的香气和恰到好处的色泽,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清炒时蔬碧绿脆嫩,火候掌握得极好;一碗普通的蒸蛋,嫩滑如布丁,上面点缀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和少许提味的酱油 ,甚至就连那碟最不起眼的咸菜,似乎也被她用香油和一点点糖醋拌过,变得爽口开胃。
唐昊沉默地拿起筷子,每样尝了一口,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他什么也没说,但吃饭的速度明显比平时快了些。
小六则是直接瞪大了眼睛,哇哇大叫起来:“哇!好好吃!婉茹姐姐,你什么时候偷偷学的?比四师兄做的好吃一百倍!”她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往自己碗里夹菜。
唐婉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小声道:“就……随便做的。”
唐昊对于唐婉茹能有此手艺,心下也是啧啧称奇。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在没有任何人教导的情况下,竟能无师自通到这种地步?这实在是有些违背常理。
如果唐婉茹能知道唐昊此时的想法,说不定会忍不住告诉他:不是啊,不是无师自通,是她上辈子学过的。
上辈子,她跟那个穷书生私奔后,贫贱夫妻百事哀。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心只读圣贤书(虽然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所有的家务琐事,洗衣、做饭、打扫,自然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一连做了好几年,从最初的手忙脚乱、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到后来也能勉强做出几道像样的家常菜,其中的辛酸和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手艺,是生活所迫,用眼泪和委屈磨出来的。
但唐昊天生是个闷葫芦,心里再好奇,也绝不会主动去问她。自然也就不知道唐婉茹会做饭的秘密啦。
但小六不一样。她年纪小,好奇心重,藏不住话,第二次吃到唐婉茹做的美味饭菜后,就忍不住扯着她的袖子问:“婉茹姐姐,你做饭这么好吃,到底跟谁学的呀?是不是你们家请了御厨?”
唐婉茹对上辈子古灵精怪、没少捉弄自己的小六,心里还是存着几分戒备和阴影。
她不敢说自己重生的事,怕又被当成胡言乱语,只好眨眨眼,含糊其辞地编道:“没跟谁学……就是在梦里,梦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教我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有点心虚。小六也觉得她在糊弄她,于是一转身就将唐婉茹这“梦中得授神技”的奇闻,倒豆子似的全倒给了她师傅裕庆大长公主。
裕庆大长公主对于唐婉茹和小六这些颠三倒四、孩子气的话,丝毫提不起兴趣,只当是童言稚语。
但耐不住小六在她耳边念叨的次数多了,今天说“婉茹姐姐做的蒸蛋比云朵还嫩”,明天夸“婉茹姐姐炒的青菜比肉还香”……次数多了,裕庆那早已被世间珍馐养得极为挑剔的胃口,竟也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尝一尝的念头。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傍晚,当唐婉茹再次将饭菜摆上桌时,惊讶地看到,那位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被她私下称为“老巫婆”的观主,竟破天荒地出现在了饭厅,优雅地坐在了主位之上。
唐婉茹当时就傻眼了,手里端着的汤碗差点没拿稳。上辈子直到她逃离三清观,都未能与这位观主正式打过照面,更别提同桌吃饭了。
整顿饭,唐婉茹都吃得魂不守舍,小心翼翼,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偷偷瞥向那位举止雍容、仪态万千的观主。裕庆用餐的姿态极其优雅,动作不疾不徐,每样菜都尝了一些,虽然没说什么,但微微颔首的神情,显见是满意的。
一直到吃完饭,裕庆放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沾了沾嘴角,起身离去,唐婉茹都还没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无法置信,自己竟然和这位神秘的观主同桌共膳了?
虽然她全程紧张得没敢说一句话,但她那张脸,早已将她内心的震惊、惶恐、以及一丝丝受宠若惊的窃喜,暴露无遗。裕庆活了多少年岁,历经多少风浪,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简单脑袋瓜里正在翻腾些什么念头。
大约是吃了人家的嘴短,又或许是觉得这小姑娘的心思实在浅白得有趣。自此之后,裕庆大长公主偶尔得了空闲,心情不错时,也会开口指点唐婉茹几句。
令人意外的是,她指点的并非规矩或者女红,而是——诗词。
没错,唐婉茹自打进山那天起,为了表现自己“潜心向学”、“改过自新”的决心,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本页面发黄的《唐诗三百首》,日日走到哪里都带着,美其名曰“念书”。
只是她这本“念”法,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她都进山半个多月了,那本唐诗至今还停留在第一页,反反复复就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那几首最简单的,后面的页面崭新得能割手。这进度,连小六看了都忍不住撇嘴。
裕庆有次路过庭院,看她捧着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嘴里念念有词地跟“鹅”较劲,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便驻足提点了一句:“读诗不必死记硬背,需体会其意境韵律。”
唐婉茹似懂非懂地点头。
后来,裕庆与唐婉茹渐渐熟了之后(主要是唐婉茹的单方面熟悉,裕庆只是习惯了她的存在),便委婉劝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若实在于此道无甚天赋,也不必强求死读书,或可学些其他技艺傍身。”
唐婉茹一听,深以为然,顿时觉得裕庆大长公主真是个通情达理、洞察人心的大好人!竟是她上辈子误会她了!她立刻从善如流地把那本折磨她许久的《唐诗三百首》丢到了一边,浑身轻松。
直到后来,有一次蜀太妃让她将一篇刚写好的星象推演笔记送去给裕庆时,唐婉茹才第一次得以登堂入室,进入了裕庆大长公主日常起居的正房。
一进门,她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呆立当场,手里的笔记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哪里是清修之道观居所?
只见屋内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多宝格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珍玩古器,玉器温润,瓷器剔透,熠熠生辉;紫檀木的桌案、花梨木的屏风,无不透着低调的奢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雅矜贵的冷香,绝非寻常香料;就连窗纱,都是极难得的蝉翼轻绡,透光而不染尘。
唐婉茹上下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曾见识过这般精致奢华的场面。她当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恐怕皇帝的寝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裕庆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翻阅书卷,一抬眼,就看到那小姑娘站在门口,张着小嘴,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脸上写满了“哇!好有钱!好奢华!惊呆了!”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将心里那点惊叹全挂在了脸上。
裕庆看着这小姑娘竟能将心里所想的一切,如此生动鲜活,毫无保留地演绎在脸上,只觉得有趣极了。这世间,竟还有心思如此纯净剔透,丝毫不懂掩饰之人,实属罕见。
她久居高位,身边环绕的不是心思深沉之辈,便是恭谨畏惧之人,早已习惯了波澜不惊。唐婉茹这般的,倒像是一股清澈见底,叮咚作响的山泉,意外地流入她沉寂已久的生活。
她一时兴起,便存了逗弄她的心思。有时故意问她些刁钻的问题,看她急得抓耳挠腮、结结巴巴地编答案;有时在她专注观察菜虫时,轻轻弹一道小气流,吓她一跳;有时又会在她笨拙地尝试绘制星图时,突然出声指点关键,看着她恍然大悟、继而用亮晶晶的,充满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
这逗弄,起初只是裕庆长公主寂寥生活中的一点小小调剂。
然而,就连裕庆自己或许都未曾料到,这一时兴起的逗弄,竟会一发不可收拾。
她看着这个心思单纯,有时笨拙得可爱,却又在某些方面(比如做饭,比如对星空的直觉)有着奇特天赋的小丫头,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睛里逐渐染上对自己的依赖与信任,看着她因为自己随口一句夸奖而开心一整天的简单快乐……
不知从何时起,那份逗弄的心思,渐渐掺入了一丝真正的怜惜与教导之意。
这个自己闲来无事,逗弄着解闷的小丫头,竟在不知不觉间,真真正正地走入了她的眼中,心下。
最终,在一个星光格外璀璨的夜晚,当唐婉茹又一次凭着她那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指着星空说出一个让裕庆都微微讶异的星移轨迹时,裕庆注视了她良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复杂难辨,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罢了,你这般资质,流落在外也是可惜。从明日起,你每日辰时过来,我亲自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