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四海盟攻进来了——!”
江北,松风门总舵。
昔日清修之地,此刻已成人间炼狱。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与凄厉的惨嚎交织一片。黑压压的四海盟精锐如潮水般涌入院落,见人便砍,手段狠辣。
阵阵诡异的笛声穿梭于战场。
花欲燃一袭紫衣,立于墙头,唇边抵着一枚森白骨埙,幽幽咽咽的音调催动着无数细小的蛊虫,如同飞沙海浪般扑向松风门弟子。中蛊者眼神瞬间赤红,竟反身将兵刃挥向同门,引发更大的混乱。
“苗疆妖人,受死!”
松风门掌门一声悲啸,须发皆扬,将毕生功力凝于剑尖,身形如折翅之鹤般决绝地凌空扑向花欲燃!
然而,他身形刚至半空,那黑影竟不闪不避,用胸膛硬生生承受了锋锐剑尖,双臂如铁箍般死死锁住掌门,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将其从空中狠狠抱摔而下!
“砰!”
尘土飞扬。松风门掌门内息被震得涣散,惊骇望去,只见死死缠住自己的,是一个面容僵硬、眼神空洞的壮硕男子——正是以悍勇着称的‘断岳刀’程猛!
“程兄?!你……”掌门话音未落。
又一记重拳已轰向他面门,拳风刚猛,正是程猛成名绝技开山拳。掌门狼狈格挡,臂骨欲裂,心中骇浪滔天:究竟是何等邪术,能让一位仗义豪侠变成只知杀戮的傀儡?
“呵呵呵……”娇媚入骨的笑声传来。华丽肩舆上,花鱼梦慵懒斜倚,纤指把玩着一枚碧玉蝎子。
她的目光掠过场中其他几名眼神空洞、抬着肩舆的药人,最终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身形挺拔,面容为空洞的麻木所笼罩,那往昔盛满笑意的酒窝,亦干渴地凹陷下去,破烂的衣衫下,肌骨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每一次迈步都带着细微而不受控制的颤抖,仿佛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反抗着无形的枷锁。
“哟,赫连小郎君,”花鱼梦语调甜腻,却淬着冰渣,“看见老熟人,你这心跳得……都快把姐姐系在你心尖上的‘灵犀引’给挣断了呢。”
赫连轻侯喉中发出困兽般,介于咆哮与呻吟之间的低吼声,赤红的眼底,一丝残存的清明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死死地、固执地钉在松风门掌门的身上。他那只未抬肩舆的左手,指关节已捏得惨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蜿蜒下一缕暗红的血痕。
花鱼梦艳丽的脸庞闪过一丝不耐,指尖一弹,一缕粉雾射入赫连轻侯鼻息。他身体剧烈一震,眼中那点清明终被狂暴的赤红彻底吞没,沉重的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唯有僵直的脊背,还残留着挣扎的余韵。
“无趣。”花鱼梦挥了挥手,语气轻慢,“男人啊,总是这般口是心非。既然不愿好好做姐姐的药人,那就用你们的残躯,为楼主的霸业,再多扫清些障碍吧。”
她目光扫过已成血海的松风门,娇声道:“清理干净,下一个目标,江南霹雳堂。务必在楼主大典前,将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统统送去见阎王!”
松风门外,残阳如血,将浸透土地的暗红照得发紫。
一柄折断的松纹剑斜插在泥泞中,剑穗兀自随风微颤,像一句未曾喊完的悲鸣。
这缕裹挟着血气的悲鸣,穿不透千里云雾,终被绝尘峰顶的清寂长风涤荡一空。
此地,唯有山风拂过竹林,带来清冽气息。
庭中青影闪动,暗红长绫夭矫如龙,却并非杀气腾腾,反而带着一种与周遭气流韵律相合的圆融。苏泓腕底微沉,绫身便似柔韧而无形的气墙,将雪翎鹰俯冲的悍猛力道轻巧卸开,化入步法流转之间。
自老师授下那关乎终极的心印,他灵台便终日高悬此念。此刻鹰隼轨迹、风流竹响,乃至自身气息的每一丝微澜,无不被引为映照,纳入对那“破碎虚空”前路的揣摩与印证之中。
此时,身影飘忽,仿佛并非在舞绫,而是在描摹某种天地自然的法则。
一番演练终了,苏泓飘然落地,气息平稳。他刚抬起手臂,那雪翎鹰便熟稔地欲要落下。
也正在此时,沈忘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瞬间凝固周遭空气的沉寂。
“过来。”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只鹰,也未等它落下。话音未尽,人已转身,霜白的背影先行没入屋内阴影之中,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难以忍受的消耗。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廊下摇曳的烛火似乎都为之一定,连穿堂而过的风声也诡异地低伏下去。
苏泓放飞了鹰隼,有瞬间的为老师周身沉闷的气压不解,但还是依言走入了主屋。
屋内陈设依旧简朴,只是在那张竹制案几上,多了一个打开的金玉盒子,材质华贵,与剑庐的清寒格格不入。
苏泓走近,目光落在盒内。盒中是一柄断剑,剑身如秋水凝光……其下,压着一个漆黑牌位:“沈门寒烟之灵位,世叔楼千重立”。
就在苏泓看清牌位文字的刹那,屋内烛火的光晕骤然变得粘稠而冰冷。
他清晰地感觉到,老师周身那片原本圆融流转的气息,瞬间坍缩为一点极致的静。那不是空虚,而是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虚无。
沈忘忧未置一词,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信笺。苏泓会意,上前拿起。
屋内死寂,唯有信纸被展开的微响,像是在宣读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的序章。
洒金薛涛笺上是字迹沉稳老练的行楷,措辞情真意切,却字字如刀:
“忘忧贤侄如晤:
江南春暖,旧友凋零。下月十五,四海盟聊聚故人,贤侄乃秋水兄唯一传人,若肯拨冗莅临,老夫慰甚。
日前,偶见令先师秋水兄之旧剑‘秋水’,物虽已残,然念及昔日论剑之情,不忍其流落,特此奉还。
另有一事,萦绕于心,不得不告。
老夫近日于整理旧物时,偶得令堂寒烟夫人的一缕遗发与昔日襁褓,其上所绣‘平安’二字,针脚犹新,一如昨日。睹物思人,想及弟妹仙逝多年,然其埋香之所,至今成谜,诚为可叹。
然,近有宵小之辈,于江南之地假托弟妹名讳,设衣冠冢以惑众,实为亵渎。老夫虽竭力弹压,然恐力有未逮。窃思,此等大事,非沈氏血脉亲至,不足以正视听、安先灵。
若贤侄有意迎还旧物,以全人子孝思,使令堂清名免于物议,愚伯不才,愿于玉楼备薄酒,与贤侄共商善法。须知,幽明路隔,最易滋生妄言;贞珉蒙尘,实乃后辈之憾。
另,塞北赫连氏之子,性情狷介,筋骨殊异,竟能承花阁主之‘灵犀引’而不陨,实乃良材美质,万中无一。如今客居玉楼,待其驯化之功毕,便可为我一尊完美的护法药人。
苏小友若念故人之情,当知时不可待,机不再来。若待其神意相融,本性圆成,则犹玉入昆冈,再无还理……届时,贤侄与苏小友即便相见,对面亦不相识,何其悲也?望早做决断。
端此,顺问近祺。
愚世伯 楼千重 手书
苏泓的目光扫过信上“护法药人”、“对面亦不相识”的字句,又落回那陈旧的、绘着飞扬“赫连”字样的酒囊上。那个在西域风沙中将酒囊抛给他、笑声爽朗不羁的赫连轻侯,与信中那被抹去神智即将沦为工具的结局,在他心中形成了绝对无法成立、违背其存在根本的逻辑悖论。
“这不对。”
赫连轻侯,不该是那样,他应该在塞北策马大笑,快活喝酒。
苏泓抬头,看向沈忘忧压抑着无边风暴的背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我去带他回来。”
屋内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静得能听见烛芯轻微灼烧的空气声。那封载着沉重过往与恶意的信,像一块寒冰,镇住了此间所有流动的气息。
沈忘忧背对着苏泓,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浸透了整个黑夜的重量。他周身那冰封千里的气息,此刻正无声地寸寸碎裂。
师门之剑、先妣清名——
楼千重布下的,是逼他入局的阳谋,此间因果,唯他能断。
至于身侧那道纯粹而坚定的意志……既无法令其回转,便唯有同行。
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散去,唯余一点凝如寒星、淬入骨髓的决绝。
“明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