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竞赛的奖杯被陆过随手放在了书柜角落，积着薄灰。
安城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又似乎有什么彻底沉入了水底，再无波澜。
对门202室始终紧闭，门缝下再未漏出过灯光。也再没有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在清晨或黄昏出现在小区里。那条灰色的围巾也随着它的主人，一同消失在了安城湿冷的冬天里。
李桂花偶尔还会念叨两句小野那孩子，筒子楼里的日子看似照旧，却又分明有什么在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
陆过的生活被学习填满。游戏内的日常课业开始显现出乏味的一面。但跳跃剧情需要支付信用点，陆过，或者说赵九桑，对此兴致缺缺。
他越来越习惯于利用游戏舱的下线功能。
当现实的重复达到某个阈值时，他会选择暂时断开连接，让意识回归云叶星。下线时还在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上线时可能已是周末；下线前是春雨，再登录已是蝉鸣。
他像一个偶尔卡顿的帧，在不同的时间切片间跳跃。
直到李桂花病倒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他走马观花般的游戏模式。
赵九桑做出了一个清晰的决定：暂停这种浮光掠影的体验。
他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医院。
驱动他的，并非系统任务，而是一种更真实的想法：在这个他选择体验的低维世界里，这位抚养“陆过”长大的老人正走向终点，“陆过”理应在这里，陪伴她走完最后一程。他将这视为一种责任，也是对这段低维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那段时间，他展现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执行力，将护理工作做到无可挑剔。
但李桂花在病痛混沌中感受到的，是他超越‘完美照料’之外的、一种笨拙却真实的“努力”。在他稳定握住自己手时偶尔的颤抖里，在他比平时更加像人的眉眼里，她感知到了孙子的不舍。
“……值了……小过……好好的……”她用尽最后力气说道。
李桂花的身后事，陆过处理得高效而体面。他没有出现在人多的葬礼上，而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独自来到墓园。
他细致地擦拭着墓碑，动作专注而郑重。对他而言，这不仅是在完成一个仪式，更是以一种他认同的方式，向这位在他此段“游戏”人生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存在，做一次无声却认真的告别。
也正是在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源自精神深处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了他。
游戏世界的吸引力似乎骤然降低，之前那种频繁下线加速时间的冲动再次变得强烈，甚至变本加厉，仿佛要将那段因深度沉浸而消耗的“玩家精力”尽快补充回来，或者说，是一种情感上的自我保护式抽离。
下线与上线之间的场景转换变得更加突兀和割裂，对周遭变化的延迟感也愈发明显。
这个被他视为调整体验节奏的漏洞，并未能任由他无限期使用。超梦游戏公司的监测系统很快捕捉到了这种异常的数据模式。
最后一次尝试登录前，系统精灵在泛着幽蓝光芒的登录界面浮现，用那标志性的、毫无波澜的悦耳电子音提示：
尊敬的玩家，检测到您频繁使用离线托管功能，导致游戏时序数据异常。为保障所有玩家的公平体验及世界稳定性，该时序管理机制已进行优化升级。此后，您在离线期间，游戏世界的时间流速将与现实保持同步。
陆过心想，这大概是游戏公司防止玩家钻空子的常规操作。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掠过心头——并非针对机制的改变，而是针对那种可以暂时抽离、调整心态的自由度。免费的时间跳跃体验卡，到期了。
为补偿您因机制调整可能带来的体验差异，系统精灵继续程式化地宣布，特为您补偿发放游戏币666枚，及一次免费角色形象深度调整机会。祝您游戏愉快。
于是，当他再次登陆时，他正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
他快速浏览了一下系统托管的记录。AI尽职地完成了后续的学业，让他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学位，并顺利进入了这家名为星野数策科技的公司。公司背景显示由海外锐思资本注资，专注于地产行业数据咨询服务。
他跟随系统简洁的指引箭头，从整洁的工位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茶水间。
镜子里映出一道模糊的青年身影。系统标注清晰浮现：【当前角色形象优化度：30%。是否使用免费深度调整机会？】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调整拉杆直接拖至100%的满格。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掠过镜面，系统提示音轻柔响起：【深度优化完成。您的角色形象优化度已达80%。】
陆过抬眸，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模样依稀还是少年时的轮廓，但线条更为清晰利落，仿佛被精心雕琢过。身高显然在系统托管的那些年里得到了充分发展，目测已超过一米八，身形挺拔匀称，合身的浅灰色工装衬衫勾勒出流畅的肩线和平直的背部。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瑕疵的冷白质感，眼神黑亮，沉静得像深潭，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然而，那嘴角习惯性微微下撇的弧度依旧存在，赋予他一种仿佛与生俱来般的冷淡与厌世感，倒意外地贴合一个初入职场、对人际琐事感到麻烦的顶尖理工男形象。
这种极致的精致与疏离的淡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他甚至无需刻意表现，仅仅是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就足以让一位推门进来的同事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目光在他侧脸上停留了数秒，才略显不自然地移开。
陆过，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同事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常。
陆过从镜中收回视线，转向对方。他认不出这张面孔，系统托管的记忆库并未及时更新这些人际关系细节。他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含糊地应了一声：没什么。随即端起洗手台上的纸杯，借此避开了可能的寒暄，转身回到了工位。
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2011年10月12日，16点45分，天气晴。
工位隔板上贴着公司的Logo——星野数策科技。他快速查阅了一下内部资料。母公司锐思资本成立于07年，注册于开曼群岛，创始人不详。而这家子公司的总裁，名叫江陆野。
这个名字让陆过停顿了一下。既视感很强，像是陆野在自己名字前，强硬地冠上了这个姓氏。
关于公司的新闻不少，多是宣传大数据时代的广阔前景，强调母公司资金雄厚，案例成功。
他继续搜索与江陆野相关的信息。跳出来的却大多不是商业报道，而是各种八卦小报和论坛帖子的聚合内容，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
《起底江陆野：弃养母、夺家产、逼走养弟的现代中山狼！》
《独家爆料：江氏真少爷为人狠戾，气死养母外公！》
《深度剖析：江陆野如何利用资本手段打压异己？》
内容千篇一律，指责他认亲后对含辛茹苦的养母林秀香不闻不问，间接导致其病逝；嫉妒品学兼优的养弟江叙白，利用身份将其逼走国外；与养兄江景行争夺家产，气病江氏父母；对林家外公的去世负有责任??
陆过面无表情地浏览着。林秀香不是在04年就病逝了吗？江叙白何时出的国？林家外公被气死又是从何而来？这些时间线的错乱和事实的歪曲，手法粗糙却有效。
配图多是些模糊的抓拍，或是林家大舅一家在早期采访中哭诉的截图，画面中的人眼神闪躲，言语混乱，却将所有的矛头都精准地指向了江陆野。
这些指控，与他认知中的那个陆野，与那个在河边沉默辅导他、在酒店隐秘的阳台痛苦地攥紧他手腕的陆野，几乎毫无重合之处。
他点开一个被频繁引用的视频。镜头前，林大舅夫妇抱着林秀香和外公的遗照，哭得涕泗横流。
都是医院的错??不小心抱错的??林大舅眼神闪烁，我妹妹对陆野那是掏心掏肺啊??可他??他回来就逼债，我妹妹就是被他气病的！累病的！
记者引导性地问：所以林秀香女士去世，江陆野先生确实没有尽到赡养义务，甚至刺激了她，是吗？
林舅妈立刻尖声附和：他就是个讨债鬼！白眼狼！我大姑子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还有我公公??
视频下面的评论区更是乌烟瘴气，几乎一边倒地咒骂着江陆野。
陆过关掉了页面。
舆论被精心操纵的痕迹太过明显。真的东西被模糊，假的东西被重复千遍，成了。这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更像是一场针对个人的、全方位的舆论绞杀。目的是将陆野彻底钉在耻辱柱上，让他身败名裂。
在看江总的八卦？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陆过抬眼，看到一位穿着浅蓝色工装、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文件夹。他注意到她胸牌上的名字：苏晓，研发部助理工程师。
陆过不动声色地关掉网页：随便看看。
苏晓瞥见了他没来得及清除的搜索记录，了然地压低声音：别信那些八卦，水分大得很。公司在初创期可没少被下绊子，尤其是江氏那边??明里暗里的。江总也是不容易。
她似乎对这位样貌出众又沉静的新同事很有好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舆论战嘛，都是老套路了。至于林家那边的事??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听说，江总不是没去过医院，是根本进不去。江夫人??好像不太愿意见他。
陆过沉默地听着。这与他从李桂花那里听来的碎片信息，以及那晚在慈善晚宴阳台上感受到的绝望，隐隐吻合。
如果苏晓所言非虚，那么陆野，或者说江陆野在江家的处境，并未因他海外归来并成功创业而有任何改善。亲生母亲温若晴的心，似乎完全偏向了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
好了，快收拾一下准备下班吧。苏晓拍了拍他的隔板，提醒道，明天上午九点半，三号会议室，研发进度汇报，江总会亲自参加。你准备的部分是关键，千万别出岔子。
知道了，谢谢晓姐。陆过点头。他说话时，那双经过优化后愈发黑亮沉静的眼眸会不自觉地专注看向对方，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与他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冷淡弧度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苏晓正准备转身离开，目光无意间迎上他的注视，心头莫名一跳，像是被什么干净又耀眼的东西轻轻晃了一下。她到嘴边的话微微顿住，随即略显匆忙地移开视线，只仓促应了句那就好，便快步离开了，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办公室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零星声响。
陆过最后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18:00。
他站起身，望向窗外。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冰冷的钢铁丛林轮廓。而那个名为江陆野的男人，似乎正身处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