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时,校级联赛的红榜贴在了教学楼一楼的公告栏前。陆过的名字用红笔圈在最顶端,与第二名拉开近二十分的差距。
明明看到后比当事人还兴奋,名单一公布就咋呼着要去校外新开的大排档庆祝。他把胳膊往陆过肩上一搭,声音扬得老高:“陆过!今儿周五不上晚自习,咱必须去搓一顿!我爸刚给了五十!”说着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币在陆过眼前晃,“我请客,管够!”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校服外套的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秋衣。看着他手舞足蹈地比划今晚要吃多少串,陆过突然觉得,人要是能一直这么简单直接地快乐,也挺好。
那家大排档开在学校后门的巷子里,傍晚六点多已经坐满了人。
烤架上的肉串滋滋冒油,孜然和辣椒的香气裹着烟火气飘过来。陆过扫了眼柜台,动作突然顿住。
那个叼着牙签收钱的黑瘦青年,正是半个月前清晨在楼道口等陆野的人。
对方也很快认出他,放下记账本就迎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呦,是你啊小同学!来吃饭?”没等陆过回答,就转身从冰柜里拿了两听橘子汽水,又抓了把刚烤好的脆骨串往桌上放,“算哥的,你们学生仔省钱不容易。”
王明明立刻凑上去搭话,没三分钟就“黑子哥”长“黑子哥”短地热络起来。
陆过这才知道,老板叫刘爽,“黑子”是被人喊惯的外号,这摊子是他和几个兄弟凑钱开的,白天卖早点,晚上做烧烤。
陆过趁两人聊得热闹,悄悄摸出钱包想结账,却被刘爽拉着胳膊制止:“别跟哥客气,你跟陆野认识吧?看在他的面子上,这顿也得我请。”话没说完,就把一塑料袋烤鸡翅和炸薯条塞进他手里,“拿着,回去当夜宵。”
两人推着自行车离开时,一辆旧摩托车从巷口拐进来,车座上的黑色帆布包晃了晃,正好与陆过擦肩而过。
陆过下意识回头,看见骑车人摘下头盔,露出陆野利落的短发。他正偏头跟刘爽说着什么,指尖夹着的烟没点燃,垂在身侧。
像是感应到目光,陆野抬眼望过来,隔着喧闹的人声和渐沉的暮色,朝他轻轻挥了挥手。镜片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淡白的反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附中的实力果然没让人意外。省级选拔赛的前十名里,本校占了近半,陆过的名字依旧在前列。
直到第一次模拟答辩,老师指出了他的问题——英语发音标准得像听力磁带,却没半点起伏;用词精准到无可挑剔,却干巴巴的没有温度,像台只会输出答案的机器,少了点人味儿。
指导老师拿着他的答辩录音,眉头皱了皱:“你初中参加演讲比赛时就有这毛病,太程式化,评委听着没共鸣。竞赛到最后比的不只是技巧,还有主观感受,你得让评委觉得你是在,不是在。”老师顿了顿,递给他一张纸条,“学校联系好了安大外语系,晚上你跟高二的温秀辉一起去特训,多跟人交流,或许能改过来。”
陆过第一次去安大,是温秀辉带的路。
温秀辉比他高一级,说话时总爱脸红,攥着自行车把手的手指会轻轻蜷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有点忸怩:“我就住在大学家属楼那里,我带你认下路......”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外语系的教学楼,走廊里已经有个白瘦的男生在等,看见温秀辉就挤了挤眼,伸手拍他的肩膀,两人的熟稔劲儿,一看就是认识很久了。
负责特训的施学姐是个自信开朗的女生,穿着米色的针织衫,头发扎成高马尾。她说话很亲切,但开门见山:“我下周要准备英语主持大赛,只能给你们辅导两周,之后会找社团里的人接替。”她把一张名单放到桌上,“你可以先选想跟的人。”
陆过扫了眼名单,没有立即做出选择。对他来说,国赛拿不拿奖其实没那么重要,所以谁来做老师都可以。
真正开始培训以后,施学姐才发现陆过的问题有多棘手。
她让陆过读一段描写故乡的散文,对方读得节奏精准,就像广播里的新闻播报,但明显缺乏感情。她让陆过模拟与评委互动,陆过的回答条理清晰,声音好听,但句式标准得像在答论述题,仿佛在套用某个公式化的模板。
一周培训下来,施学姐听着录音回放,叹了口气:“你这不是不会,是没把自己带进去。带入不了感情,就打动不了评委。”
到了第二周第三次培训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
施施学姐递来一张新名单,指尖在纸上点了点:“我要去参加主持人大赛了,这是我给你选的一批人,都是社团里的精英。”她一个个介绍过去,说到陆野时感叹道:“巧吧,跟你同姓呢,还是附中毕业的学长。”
陆过听到熟悉的名字,抬头问了句:“他也是外语系的?”
“不是,经济学的,”施佩静笑了笑,“曾经拿过国赛金奖,评委都夸他的表达有感染力。你选他?”
陆过点了点头。考虑到对剧情人物的了解,陆野在系统认证里属于优秀人才,在这批人选中算是金字塔顶尖。
第六天傍晚,陆过按施学姐的嘱咐,正准备去经济学院,却在校门口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陆野。
他穿了件白衬衫,外面套着浅灰色薄毛衣坎肩,最外层是件黑色大衣。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让他比周围学生高出一截,看人时带着自然的俯视感。即便只是安静地站在路灯下,也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陆野看见正在锁车的陆过,迈步走过来:“施学姐把你的情况跟我说了。今天不去教室,带你去个地方。”
陆过跟着他往校园深处走,越走越安静,最后停在一条河边。
深秋的河风带着凉意,吹得柳叶沙沙作响。陆过只穿了件带帽卫衣,领口的绳子随风轻晃,露出泛红的锁骨。
陆野的脚步顿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等陆过反应,他已脱下自己的大衣,利落地披在少年肩上。
“是我没考虑周全,河边风大。”他的语气带着歉意,仿佛不在意自己只穿着薄坎肩,转身沿河岸往前走,“我们在这里练,或许能找到点感觉。”
陆过低头看了看身上披着的外套,上面还残留着体温,混着淡淡的皂角香。然后他自然的穿好,交叠衣襟,把腰带系好。今天河风确实有点冷。
他看着前面陆野的背影,对方的肩膀宽而直,步幅不急不徐,却因腿长很快拉出一段距离。陆过不得不稍稍加快步子,才能跟上那沉稳的节奏。
风中传来陆野的声音:“英语不是冰冷的单词,是情绪的载体。我们先从一首诗开始,不用急着读,先想想你要是诗里的人,会是什么心情。”他从包里取出诗集,翻到某一页递过来。
那是首写水手等待恋人的诗,字里行间满是爱意与思念。
陆过从过长的袖口中伸出手接过书。
看着密密麻麻的英文,每个单词的意思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可如此充沛的爱意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却抓不住。他试着模仿听过的朗诵音频,刻意放慢语速,拔高尾音,结果读出来的句子比之前更僵硬。
陆野没有打断他,只是倚靠着河岸的栏杆,目光透过镜片,无声地描摹着眼前的少年。
十五岁的陆过干净得过分,被裹在他的大衣里,衣摆几乎要扫到小腿肚。少年低首读书时神情专注,瓷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睫毛像蝶翼般敛起,垂下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那吐露着精准却冰冷的音节的嘴唇形状美好,却让他无端想起博物馆里那些精致的人偶,一切都很完美,唯独缺少了灵魂的温度。
这个念头让陆野心底的探究欲又深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倚靠的姿势,镜片后的目光愈发专注。等陆过读完最后一个音节,空气中还残留着标准却单调的尾韵,他才伸手接过诗集,指尖不经意擦过微凉的书页边缘。
“现在听我读。”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当诗句从他唇间流淌而出时,每个音节都被赋予了独特的质感:思念化作缠绵的尾音,等待变成克制的停顿,爱意藏在气息的微颤里。他的声音在暮色中铺展开来,像为冰冷的文字注入了温热的呼吸。
这一刻,陆野清晰地意识到,他示范的早已超越了朗读技巧,更像是一种情不自禁的展示,一种……想要敲开那层坚硬外壳的尝试。
陆野合上书页,看到少年依旧沉静却比方才专注了几分的眼神,仿佛冰层下有了微不可察的流动。他看了眼天色,暮色已漫过河岸,“今天先到这里。回去路上,不妨多看看街上的人。看看他们笑时如何弯起眼睛,生气时如何蹙紧眉头。你得先读懂情绪,才能表达情绪。”
陆过点了点头,准备脱下大衣归还,却被陆野轻轻按住了手腕。一触即离的触碰,冰凉的温度。“穿着吧,”他的声音低沉,“晚上风冷,下次再带给我就好。”
他跟在陆野身后往校门口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晚归的学生经过,脚步声与说话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河风的轻响,和两人之间淡淡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