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载着三人,吱吱呀呀地朝着城郊的真净洗衣粉厂蹬去。
越靠近厂区,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碱性和香精的独特气味就越发浓重。低矮的厂房外墙斑驳,巨大的烟囱静静矗立,正是白班下班、夜班即将开始的时候。
刚到厂门口,就看见林秀香独自等在门卫室旁的风口里,缩着肩膀。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在暮色中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花枝。看见他们,她怯怯地招了招手,细声说:桂花婶,你们可算来了,我怕你们找不着地方。
等半天了吧?李桂花利落地跳下车,嗓门敞亮,走,先办正事,别耽误你上夜班。
林秀香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眼睛始终看着地面。
去仓库的路上,偶尔遇到下班的工友。一个中年男工热情地招呼:秀香,还没回啊?另一个则主动指路:秀香姐,你领过洗衣粉没有啊?王主任还在仓库那边没走呢。
林秀香对这些热情的搭讪,脸色微红,只是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含糊地一声,脚步却更快了。
然而,路过一群正在说笑的女工身边时,气氛陡然不同。那些目光扫过林秀香柔弱的身形和白皙羞怯的脸,说笑声立刻低了八度,隐隐能听到一声清晰的和一句模糊的就会装相。
林秀香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从陆过的角度抬头看去,她的眼中水汪汪的,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桂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些恨铁不成钢。她主动走上前去,朗声笑道:几位同志刚下班啊?今天天气可真不错!秀香跟我提过厂里的事,你们一定是她的同事吧?来,嗑瓜子,自己炒的挺香的。
她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要递过去,爽利大方的态度让那几个女工愣了一下,也只好尴尬地点头回应,但没接东西,匆匆地走了。
到了仓库,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利落干净的中年女人正在锁门。林秀香期期艾艾不上前去,声音小小地叫了一声:王主任。
李桂花一个箭步上前:王主任!耽误您一分钟!我们是秀香家属,这孩子腼腆,有事都不敢跟领导开口。她话语热络,咱厂里这次福利洗衣粉,质量好,我们想多买几袋,也给老家亲戚沾沾光,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王主任看着李桂花,又瞥了一眼躲在后面、我见犹怜的林秀香,语气缓和下来:按规定是五袋......不过,既然开一次口,那就给你们八袋吧。
哎哟,太谢谢主任了!李桂花立刻道谢,同时拽了林秀香一把。
林秀香这才细声细气地附和:......谢谢王主任。
办完手续,李桂花看了眼一直沉默的陆野,对林秀香说:秀香,你该去食堂吃饭了吧?正好带孩子一起,他肯定饿了。
林秀香像是被提醒了什么,恍然道:是了,小野还没吃呢?她转向儿子,声音轻柔,跟妈妈一起去食堂吃点吧。
到了食堂,她径直走向存放柜,取出了自己的饭盒。她犹豫了一下,又向食堂师傅要了个空碗,小心地将自己饭盒里的饭菜拨了一大半进去,推到陆野面前,轻声说:“小野,妈不饿,你多吃点。”
那分量对一个成年女子或许足够,但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十四岁少年来说,实在少得可怜。
陆野看着碗里那点饭菜,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
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忽然出现在他手边。陆过不知何时从书包里掏出了早晨林秀香塞给他的那个鸡蛋,轻轻推到他面前。小男孩的眼睛在灯光下总是特别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陆野盯着那颗圆滚滚的鸡蛋,动作顿住了。
李桂花在一旁看得真切,那点饭菜加个鸡蛋也吃不饱。她二话不说,直接走到窗口,利落地又点了一份分量十足的肉菜和一大碗米饭,稳稳地放在陆野面前。
这哪够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把那份还冒着热气的肉菜往陆野面前推了推,来,小野,把这个也吃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饿着。
她语气坚决,不容拒绝,随即又转向林秀香,脸上带着爽朗的笑,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今天多亏你秀香帮忙,这顿该我请,让孩子吃饱吃好,比什么都强。”
林秀香脸上顿时浮现出窘迫与不好意思交织的神情,她连忙摆手,声音细弱:“桂花婶,这怎么行……要不,要不这菜我们一起分着吃吧?”
不了,家里饭菜都做好了,李桂花摆手,出来时就在炉子上温着呢,我们回去就吃。你赶紧吃你的,一会儿还要上夜班,累着呢。
她的目光转向陆野,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小野也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念书。
陆野埋着头,筷子在米饭里停顿了一瞬。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他默默地把鸡蛋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开始剥壳。蛋壳碎裂的细微声响在食堂的嘈杂中几乎听不见,但他的动作很仔细,连最后一点碎壳都捻得干干净净。
他先咬了一口鸡蛋,然后才开始吃那份新添的饭菜。整个过程他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咀嚼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些许,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食堂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少年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程的路上,夜色深沉。陆野沉默地蹬着车,瘦削的脊背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
李桂花看着他的背影,难得地沉默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陆过坐在颠簸的车斗里,小小的身子随着三轮车的节奏轻轻摇晃。
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他的面颊,他半眯着眼,目光懒懒地掠过道旁行色匆匆的路人。那些模糊的身影与远处筒子楼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景。
他仰起头,天边挂着一弯细细的月牙,像谁用指甲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轻轻划出的一道浅痕。几颗寥落的星子散落在月牙周围,明明灭灭,仿佛随时会被城市边缘的灯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