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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品烟客

惊蛰刚过,料峭的春寒裹挟着湿气,沉沉地压在苍梧镇上空。白日里尚有几声稀稀拉拉的虫鸣,到了这后半夜,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声。不是江南那种缠绵悱恻的细雨,是北地边陲特有的、带着蛮横力道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茅草屋顶上、院中水缸里,噼啪作响,汇成一片令人心头发慌的嘈杂白噪音,仿佛要将这蜷缩在山坳里的小镇彻底淹没。

沈砺是被一阵不同寻常的闷响惊醒的。

那声音起初夹杂在雨声里,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钝响。接着,一声短促得几乎被风雨撕碎的惨叫,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雨幕,也刺透了沈砺混沌的睡意。

他猛地从硬板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已见挺拔,但脸上犹带着未褪尽的青涩。此刻,那双总是带着点好奇和散漫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滚圆,里面盛满了惊疑和本能的不安。

“哥?”旁边传来妹妹沈青带着浓浓睡意和一丝恐惧的细小声音。她才十二岁,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同样惊恐的眼睛。

“嘘!”沈砺竖起耳朵,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赤着脚,无声地滑下床,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般蹿到窗边。窗户是用厚实的油纸糊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点唾沫,在窗纸上无声地洇开一个小洞。

冰冷的雨气混杂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瞬间钻了进来。

沈砺凑近小洞向外望去。

昏黄的灯笼光在狂风中摇曳,将狭窄的街道切割成明暗不定的碎片。雨线密集如瀑,视线模糊不清。但他还是看到了!

就在斜对面王铁匠家的门口,一个高大的黑影正缓缓将一把长刀从地上一个蜷缩的人影里拔出来。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黏腻的弧线,甩落的液体在雨水中迅速洇开一片更深的颜色。王铁匠那壮硕的身躯,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无声地瘫在泥水里,再也没了动静。

沈砺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不是山贼!山贼抢了东西就走,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杀人!这些黑影动作迅捷、狠辣、沉默,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这时,他家的院门,那扇并不算结实的木门,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轻响,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沈砺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扑回床边,一把将还在发懵的沈青从被子里拖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抓起自己那件半旧的粗布棉袄和妹妹的小袄,胡乱往她身上一裹。

“别出声!跟我走!”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年龄不符的嘶哑和决绝。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但保护妹妹的念头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硬生生将那恐惧逼退了几分。

他拉着沈青冰凉的小手,猫着腰冲出房门,冲向屋后。他们家是镇子最靠山脚的一户,后墙紧挨着一片稀疏的林子。那里有一个狗洞,是阿黄(他们家以前养的大黄狗)刨出来溜出去玩的,后来阿黄被狼叼走了,洞就一直留着,用柴草虚掩着。

屋前,院门被粗暴踹开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伴随着几声压抑的低吼和器物翻倒的碎裂声。

“快!”沈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沈青冲到后墙根,三两下扒开湿漉漉的柴草,露出那个不算大的洞口。“钻过去!快!”

沈青吓得小脸惨白,浑身发抖,但看到哥哥眼中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急迫,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手脚并用地往洞里钻。

沈砺紧张地回头瞥了一眼主屋方向。昏暗中,似乎有黑影已经穿过堂屋,向后院逼近!

“哥!”沈青带着哭腔的细小呼唤从洞外传来。

沈砺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也顾不得形象,手脚并用地向外钻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薄裤和袖子,碎石硌得生疼,但他浑然不觉。就在他上半身刚探出洞外,准备拉沈青一把时——

一道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刀风,毫无征兆地从他头顶劈落!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沈砺的反应极限!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袭击者的样子,只感觉一股森然的杀意将他锁定。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沈砺在泥水里猛地向侧面翻滚!

“嗤啦!”

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后颈掠过,冰冷的触感让他头皮炸裂!棉袄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棉絮混着冰冷的雨水沾在后背上。他狼狈地滚倒在泥泞的林边空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袭击者似乎有些意外这必杀的一刀竟然落空。那是一个全身裹在黑色夜行衣里的身影,连头脸都被黑巾蒙住,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他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但动作却透着一股精悍和狠厉。他一步跨过狗洞,手中那把狭长的、还在滴着雨水的刀,再次指向沈砺。

“哥!”沈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想扑过来。

“别过来!”沈砺嘶吼着,手在泥地里胡乱地摸索。恐惧像巨大的冰块塞满了胸腔,几乎让他窒息。但妹妹的尖叫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穿了他的恐惧。不能死!死了,青儿怎么办?!

他的手指猛地触碰到一块坚硬、冰冷的东西——是半块断砖!不知道是谁扔在这里的。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害怕。就在那黑衣人再次挥刀,刀光如匹练般斩向他的瞬间,沈砺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块沾满污泥的断砖,狠狠朝着对方的面门砸了过去!

这完全是毫无章法、垂死挣扎的一击。在真正的练家子面前,简直可笑。

然而,也许是雨太大模糊了视线,也许是黑衣人根本没想到这个泥猴子般的少年还敢反击,更没想到他的武器是半块随处可见的烂砖头……那砖头带着风声和泥水,竟然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黑衣人蒙面的脸上!

“砰!”一声闷响。

“呃!”黑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挥刀的动作也出现了一丝凝滞。虽然砖头不可能对他造成多大伤害,但被砸中面门的疼痛和瞬间的视线受阻是实打实的。

就是这一瞬间的凝滞!

沈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否则自己和青儿都得死!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极端恐惧和疯狂暴戾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从泥水中弹射而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合身扑向了黑衣人!

他不懂武功,没有任何招式,只有街头顽童打架的本能。他死死抱住了黑衣人持刀的手臂,用头、用肩膀、用膝盖,不顾一切地撞击、撕咬、顶撞!牙齿狠狠咬在对方隔着夜行衣的手臂上,尝到了布料和汗水的咸腥味。

“找死!”黑衣人又惊又怒,手臂被抱住,刀暂时无法发力。他另一只手屈肘,狠狠捣向沈砺的肋下!

“噗!”剧痛让沈砺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嘴里涌上一股腥甜。但他抱得更紧了!像一条缠住猎物的蟒蛇,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他知道,只要一松手,刀就会落下!

混乱中,他的另一只手在黑衣人腰间胡乱地抓挠、撕扯。也许是腰带,也许是挂着的什么东西……

“滚开!”黑衣人彻底被激怒了,猛地一甩臂,巨大的力量将沈砺像破麻袋一样甩飞出去,重重摔在几步外的泥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肋下的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血沫混着雨水从嘴角溢出。

黑衣人甩了甩被咬疼的手臂,眼中杀意暴涨,一步步朝瘫软的沈砺走来,手中的刀再次举起。雨水冲刷着刀身,洗去了血迹,却洗不去那股森然的寒意。

沈砺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肋下的剧痛让他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阴影逼近。他绝望地看向沈青,妹妹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剩下无尽的惊恐。

结束了……爹娘……我对不起你们……青儿……沈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声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沉重的雨幕!

一支通体黝黑、毫不起眼的短箭,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毒蛇,以惊人的速度从黑衣人侧后方的林间射出,精准无比地射向他的太阳穴!

这箭来得太突然,太诡异!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

那黑衣人显然也是高手,在短箭即将及体的刹那,身体猛地向旁边一偏!

“噗嗤!”

短箭没能命中太阳穴,却深深扎进了他持刀手臂的肩膀关节处!

“呃啊!”黑衣人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整条手臂瞬间一麻,长刀“哐当”一声脱手掉在泥水里。他猛地回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密林深处,雨幕重重,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射出这一箭的人,仿佛融入了夜色,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肩膀的剧痛和那神出鬼没的一箭带来的震慑,让黑衣人瞬间萌生了退意。他当机立断,甚至没去捡地上的刀,左手捂住肩头的箭伤,怨毒地瞪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沈砺和吓傻的沈青,身形一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速度快得惊人。

致命的危机,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暂时解除了。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沈砺的脸,让他从濒死的麻木中稍稍清醒。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又望向那片射出救命一箭的黑暗林子。

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

没有答案。只有无休无止的暴雨声。

“哥……哥!”沈青终于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连滚爬爬地扑到沈砺身边,小手颤抖着去摸他嘴角的血迹,眼泪汹涌而出。

“没事……青儿……别怕……”沈砺强忍着剧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试着想站起来,但肋下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他低头看向自己刚才在混乱中死死抱住黑衣人时胡乱抓扯的手。

摊开的手掌心里,全是泥泞和擦伤的血痕。但就在这污泥和血污之中,却紧紧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他摊开手掌。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令牌。通体玄黑,非金非铁,触手冰凉沉重。边缘是不规则的锯齿状,仿佛是从一块更大的东西上硬生生掰下来的。令牌表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些极其古朴、难以辨认的、仿佛火焰又似利爪的阴刻纹路,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令牌的一角,还残留着半截被扯断的、同样材质的细链。

这就是刚才他在黑衣人腰间胡乱抓扯时,不知怎么扯下来的东西!

沈砺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东西……和那些黑衣人有关!是他们身份的凭证?还是什么重要的信物?王铁匠……还有镇上那些闷响和惨叫……爹娘!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爹娘还在前屋!

“爹!娘!”沈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沈青搀扶的手,忍着剧痛,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发疯似的朝着那个狗洞冲去!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泥泞的洞口,不顾一切地冲回后院,冲进堂屋!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昏暗的油灯光芒下,堂屋一片狼藉。桌子翻倒,凳子碎裂,陶罐的碎片和散落的粮食混在一起。而在地上,在冰冷的泥水(雨水从破开的门窗灌入)和杂物中间,静静地躺着两个人。

他的父亲,沈大山,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如山般可靠的男人,此刻仰面倒着,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早已没了气息,眼睛瞪得大大的,凝固着最后的惊怒与难以置信。

他的母亲,柳氏,倒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身体蜷缩着,一只手还伸向父亲的方向。她的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割断了半边脖子,鲜血早已将她的粗布衣衫染成了深褐色,凝固在冰冷的皮肤上。

雨水从破开的屋顶和门窗缝隙飘进来,落在他们早已冰冷的身体上,也落在沈砺僵硬的脸上。

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彻骨的冰冷,比屋外的暴雨更猛烈地将他淹没。

“啊……啊……”沈砺的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嗬嗬声,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他想扑过去,想抱住爹娘,想大声哭喊,想质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但巨大的悲痛如同巨石堵住了他的喉咙,压碎了他的胸腔,他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血污,汹涌而下。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父亲冰冷僵硬的手指,那曾经无数次抚摸过他头顶、带给他温暖和力量的大手,此刻却再也不会回应他。

悔恨!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为什么自己那么弱?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发现?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爹……娘……”他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的落叶。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哀嚎。

屋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小镇,仿佛要将一切罪恶和悲伤都洗刷干净,却又显得如此徒劳。那冰冷的雨水声,此刻听在沈砺耳中,就像是地狱传来的丧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很久很久。直到一双冰凉的小手颤抖着抱住了他剧烈抖动的肩膀。

“哥……哥……”沈青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悲伤。她也看到了屋内的惨状,小脸煞白如纸,身体抖得比沈砺更厉害,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地抱住哥哥,仿佛那是她在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沈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滔天的悲痛和绝望,在接触到妹妹那双同样盛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时,如同被投入火中的冰,开始剧烈地沸腾、燃烧、扭曲!

悲痛没有消失,反而更深、更沉地刻进了骨髓。但在这无边的悲痛之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东西,如同地底的岩浆,轰然喷发出来!

那是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尖针,密密麻麻地扎满了他的心脏,直冲脑髓!恨那些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恨他们的残忍!恨他们的无情!恨这该死的世道!恨自己的弱小无能!

这股恨意是如此纯粹,如此狂暴,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伤和恐惧,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紧握的右手上。那块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那锋利的边缘甚至割破了皮肤,渗出血丝,混合着污泥,染黑了令牌的纹路。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实感。

就是它!这块令牌!是唯一的线索!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摇晃,但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被强行压弯又猛然弹回、带着裂痕却更加锋锐的标枪。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爹娘最后一眼。那刻骨铭心的画面已经深深刻在了灵魂里,不需要再看。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紧紧握住沈青冰凉颤抖的小手。他的手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仿佛要将一切冻结的力量。

“青儿,”沈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我们走。”

他的目光,越过破败的门框,投向屋外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了亲人和家园的黑暗雨幕。那冰冷的雨水,此刻落在他脸上,却再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熊熊烈火。

“离开这里。”他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去哪……”沈青茫然地、带着哭腔问。

沈砺低下头,再次摊开紧握的右手。那块玄黑色的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古朴的火焰利爪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它,眼神锐利如刀,冰冷似铁,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斩断过去、踏入深渊的沉重:

“江湖。”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苍梧镇的街道,洗刷着地上的血污,却洗不去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沈砺紧紧拉着妹妹沈青的手,一步一踉跄,艰难地踏出被死亡笼罩的家门,走向屋后那片稀疏的林子。他肋下的剧痛随着每一步都像有锥子在刺,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沈青紧紧依偎着他,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恐惧和悲伤让她几乎迈不动步子,只能本能地跟着哥哥。

他们没有回头。身后那间承载了十六年平凡温暖、此刻却沦为冰冷坟茔的泥屋,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只有刻骨的恨和沉重的责任,像无形的枷锁,死死套在沈砺的脖子上,拖拽着他向前,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未知。

林子里的黑暗更加浓重,树木在狂风中扭曲摇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鬼魅的低语。脚下的腐叶和泥浆混在一起,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来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沈砺咬着牙,用身体为妹妹尽量挡开一些抽打过来的枝条,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令牌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皮肉,疼痛反而让他保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哥……我……我走不动了……”沈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虚弱的喘息,小小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恐惧、寒冷、饥饿、巨大的悲伤,这一切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

沈砺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肋下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他环顾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和令人心悸的风雨声。他不能停下,那些黑衣人随时可能发现他们逃走了,或者那个射出冷箭的神秘人……是敌是友?他不敢赌。

“再坚持一下,青儿。”沈砺的声音嘶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绝望,“翻过前面那个坡,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他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更高更密的林影,那已经是镇子后山的边缘。

他蹲下身,不顾自己的伤痛,将沈青背了起来。妹妹很轻,但此刻他自己的体力也濒临枯竭。沈青伏在他背上,冰凉的小脸贴着他湿透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流下。

“爹……娘……”她终于压抑不住,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呜咽。

沈砺身体一僵,没有回答。他只是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背着妹妹,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更深的黑暗走去。每一步踏在泥泞的山路上,都留下一个深坑,随即又被暴雨冲刷填平。

背上的重量,心中的仇恨,肩头的责任,肋下的伤痛,还有那冰冷的、指向未知命运的令牌……这一切都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不能倒下。他是沈青唯一的依靠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黑暗,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不再去想爹娘冰冷的尸体,不再去想小镇上可能遭遇的惨状,那些画面只会让他崩溃。他强迫自己只想一件事:活下去!带着青儿活下去!找到那些黑衣人!弄清楚这块令牌!报仇!

“江湖……”他口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曾经在镇上茶摊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此刻变得如此清晰而冰冷。它不再是故事里的传奇,而是他脚下这条通往复仇与未知的、布满荆棘和血腥的绝路。

雨幕如织,将少年背负着妹妹艰难前行的身影,与身后那座被死亡笼罩的边陲小镇彻底隔绝。前方的山路蜿蜒,隐入更加浓重的黑暗山林之中,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沈砺的脚步沉重而坚定,踏碎了水洼,踏碎了过往的安宁,踏入了真正的、血雨路,还很长。夜,正深沉。

第一章 惊蛰·血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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