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正在院子里翻晒李老汉送来的地菜,听见院门口传来拐杖捣地的“笃笃”声,抬头一看,李老汉背着半篓草药,正被春丫扶着往里走,竹篓里的草药绿油油的,沾着晨露。
“李爷爷,您咋又来了?”陈砚之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帮着卸竹篓,“昨儿的方子太管用了,那汉子今早就能下地走了。”
李老汉摆摆手,往石凳上坐,春丫赶紧递过一碗凉茶。老汉喝了口,咂咂嘴:“管用就好。我来,是给你送点‘救心草’。”他从篓里拿出一把贴地生长的小草,叶片圆圆的,开着细碎的小白花,“前儿听春丫说,你娘总心慌气短?这草熬水喝,比城里买的药片管用。”
陈砚之心里一暖,接过救心草仔细看着:“这草我认识,课本上叫‘紫花地丁’,说是能清热解毒,没听说能治心慌啊?”
“傻小子。”李老汉笑他,“书本上写的是大方向,真用起来得看咋配。”他从篓里又拿出几株带刺的藤条,“这是‘金钩藤’,和救心草一起熬,加两颗红枣,你娘喝三次就见效。”他用拐杖指着院外的田埂,“这草啊,田埂边到处都是,不用花钱买,可比那药片子贴心。”
陈砚之蹲在老汉身边,认真听着,像个学生:“为啥中医药大学的课上,从没教过这些?老师只讲《本草纲目》里的条目,还有各种化验数据。”
“哼,那些大学啊。”李老汉往地上吐了口烟袋锅的灰,“净教些书本上的死知识。他们的老师,怕是都没见过活的‘金钩藤’长啥样。”他拿起一株救心草,揉碎了让陈砚之闻,“你闻这味,带点苦,又有点甜,这是新鲜的气,干药片子哪有这劲?”
春丫在旁边摘菜,插了句嘴:“李爷爷,我哥在中医药大学读书,说他们上课就看幻灯片,连草药都很少见活的。”
“这就是症结!”李老汉敲着拐杖,“草药草药,活的才有‘气’。就像人喘气,活人才有气,死了就没了。治人的病,得用活的气去撞,干片子顶啥用?”
陈砚之想起自己在大学实验室里,对着福尔马林泡着的草药标本记药性,确实没闻过这种带着泥土气的清香。“那为啥学校不教这些?”
“他们要的是‘标准’。”李老汉冷笑一声,“一片叶子含多少毫克的成分,得用机器测出来才认。可这田埂上的草,今儿旱了,味就浓点;明儿下雨了,味就淡点,机器测不准,他们就不认。”他指着墙角的蒲公英,“就说这婆婆丁,课本说能利尿,可他们不知道,刚冒芽的嫩叶,蘸酱吃能败火;开了花的全草熬水,能治乳疮;老了的根,泡酒喝能治风湿。这咋用机器测?”
正说着,村西的王婶哭哭啼啼跑进来:“李大爷,您快救救我家柱子!这孩子从梯子上摔下来,胳膊肿得像冬瓜,一动就哭,县城医院说要开刀!”
李老汉站起身,拄着拐杖往外走:“慌啥?带我去看看。”路过陈砚之身边时,丢给他一把草药,“拿着,跟我学学。这‘接骨草’,捣碎了和酒糟敷上,比石膏管用。”
陈砚之赶紧跟上,看李老汉在王婶家院子里,先摸了摸柱子的胳膊,又捏了捏骨头,笃定地说:“没断,是筋拧了,加骨错缝。”他让柱子爹烧锅热水,把接骨草捣成泥,拌上自家酿的酒糟,趁热敷在肿处,用布缠紧。“明天就消大半,三天能抬胳膊。”
柱子妈不放心:“大爷,真不用去医院拍片子?”
“拍那玩意儿干啥?”李老汉瞪她,“机器能看见筋拧了多少圈?我这手一摸就知道。当年我爹给八路军治伤,哪有机器?不照样把断了的腿接好?”他转头对陈砚之,“你看这肿,是青紫色,说明血堵了;要是通红,就是有火;发白,是气跟不上。机器能分这么细?”
陈砚之蹲在旁边,看着李老汉用手指轻轻揉着肿处,手法看着轻,柱子却直喊“舒服”。他突然明白,大学教的是“理”,而这些田埂上的智慧,是“活”的理。
等敷好药,李老汉又嘱咐:“明天太阳出来时,让柱子晒晒胳膊,借点阳气,好得更快。”
王婶塞钱给老汉,他死活不收:“乡里乡亲的,拿啥钱?等柱子好了,让他给我摘两筐嫩豌豆就行。”
走回院子,陈砚之手里还攥着那把接骨草,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手。“李爷爷,您这本事,咋不写成书?”
“写啥书?”李老汉坐下又喝了口茶,“我孙子也让我写,说能当教材。可我写不出来啊。”他指着田埂,“这草,每天长的样都不一样,今儿多片叶,明儿少个芽,书上咋写?只能手把手教,看一遍,摸一遍,就像学游泳,光看说明书没用,得下水扑腾。”
陈砚之看着田埂上随风摇晃的草药,突然懂了。大学的课本是骨架,而这些田埂上的经验,是血是肉。他掏出手机,把李老汉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又对着接骨草拍了十几张照片。
“李爷爷,您教我认草吧。”陈砚之认真地说,“我想把您说的这些,都记下来,写成书。不按机器的标准,按田埂的规矩写。”
李老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好小子!这才对嘛!走,现在就带你去认‘活血丹’,这草专治跌打损伤,得在露水没干时采才管用……”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田埂上的草药在风中轻轻摇,像在点头。陈砚之觉得,这田埂上的药香,比大学实验室里的消毒水味,更让人心里踏实。原来中医药的根,不在课本里,而在这泥土里,在这些长满老茧的手里,在一句句口口相传的“土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