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这天的太阳是暖的,不烈,像刚煮好的小米粥,温温地泼在葆仁堂的青瓦上。陈砚之蹲在药圃边,看着新栽的茶树抽出嫩芽,嫩得发绿,叶尖还卷着,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前院传来炒茶的香气,混着院里的槐花香,甜丝丝的,勾得人直咽口水。
“砚之,快来尝尝今年的新茶!”爷爷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股得意的劲儿。陈砚之跑进去,见爷爷正用紫砂壶泡着茶,茶汤碧清,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撒了把碎银子。
“这是后山采的雨前茶,”爷爷给陈砚之倒了杯,“昨天谷雨前一天采的,炒的时候特意用了松木火,你闻闻,有松脂香呢。”
陈砚之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炸开,先是微苦,慢慢透出甜,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像被泉水洗过,凉丝丝的。他刚想说“真好喝”,就见巷口的周伯背着竹篓走进来,竹篓里装着些刚挖的竹笋,沾着湿泥,笋尖裹着层绒毛。
“陈医生,给你送点鲜笋!”周伯把竹篓往地上一放,抹了把汗,“我家那口子说这几天总觉得嘴里发苦,吃饭没滋味,是不是中了‘春毒’?”
陈砚之让周伯坐下,刚要搭脉,就听见竹篓里“窸窣”响,一只小竹鼠从笋堆里钻出来,黑溜溜的眼睛瞪着陈砚之,吓了他一跳。周伯赶紧把竹鼠抓起来塞进兜里:“这小东西,偷摸钻进篓子里的,回头给我孙子玩。”
陈砚之笑着摇摇头,给周婶搭脉——脉象弦数,像根绷紧的琴弦。再看她的舌苔,黄腻中带着点黑,是“湿热困脾”。谷雨时节雨水多,地里的湿气往上冒,人吃了太多春笋、香椿这些“发物”,就容易积热,嘴里发苦就是这么来的。
“周婶,您这是湿热重了,”陈砚之说着,提笔开方,“我给配点‘清湿茶’,泡着喝就行,别吃太油腻的,尤其别再吃腌菜了。”他写下:炒苍术6克、厚朴5克、陈皮5克、炒薏米10克、白扁豆10克、栀子3克、甘草3克。
这方子是在二妙散的基础上加减的,苍术、薏米祛湿,栀子清热,陈皮理气,刚好对付谷雨的湿热。周伯接过药方,挠了挠头:“那鲜笋还能吃不?我挖了一篓呢。”
“能吃,焯水后再炒,少放点油,”陈砚之说,“再加点生姜,能去去笋的寒气。”
周伯刚走,西巷的巧姑抱着个布包进来,布包里是件刚绣好的婴儿肚兜,粉缎面上绣着只绿青蛙,针脚密密的。“陈医生,帮我看看这孩子的奶癣。”巧姑掀开布包,露出个襁褓里的婴儿,脸蛋上长着些小红疹子,像撒了把红痱子。
“这几天总下雨,孩子身上潮得很,”巧姑眼圈红红的,“涂了药膏也不管用,总哭闹,是不是热着了?”
陈砚之轻轻摸了摸婴儿的脸蛋,疹子是淡红色的,上面有点黏糊糊的渗出液,是“湿热型奶癣”,谷雨的湿气重,婴儿皮肤嫩,最容易得这个。他取了些黄柏、苦参、地肤子,研成粉末:“这药粉用香油调开,抹在疹子上,一天两次,别给孩子穿太厚,褥子多晒晒。”
巧姑捧着药粉,又把那件肚兜往陈砚之手里塞:“给您家将来的孩子备着,我绣了好几天呢。”陈砚之脸红了,赶紧推辞,巧姑却笑着跑了,说还要去给孩子晒褥子。
中午的太阳暖得正好,陈砚之把巧姑给的药粉晒在竹匾里,药粉的苦香混着炒茶的香气,在院里打着旋。爷爷坐在竹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看陈砚之给茶树浇水:“谷雨的茶,得喝,也得懂。这茶能清头目,解春困,就像这节气,一边下雨滋田,一边出太阳催长,得阴阳调和才行。”
陈砚之点点头,刚想说话,就见东巷的李叔扛着锄头跑进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老远就喊:“陈医生!我家的牛不吃草了!您给看看?”
陈砚之愣了一下,爷爷却笑了:“去吧,牛跟人一样,谷雨也会犯湿热。”他从药柜里抓了把山楂、麦芽、神曲,又加了点苍术、厚朴,“给牛煎水喝,消食化积,祛湿,比兽医的药管用。”
陈砚之跟着李叔去了牛棚,老黄牛正趴在地上,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嘴边的草料没动几口。陈砚之摸了摸牛的耳朵,有点烫,再看它的舌苔,也是黄腻的。“这牛是吃多了豆饼,又淋了雨,积住了。”他把药递给李叔,“煎水拌在草料里,少喂点精料,多喂点干草。”
老黄牛喝了药,过了两个时辰,果然站起来吃草了,李叔特意送了筐新摘的草莓来,红通通的,沾着水珠,甜得发齁。
傍晚,夕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药圃里的茶树在风中轻轻摇,叶片上的水珠像撒了把金豆子。陈砚之坐在院里,喝着爷爷泡的雨前茶,看巧姑晒的褥子在绳上晃,周伯挖的鲜笋在墙角堆着,李叔送的草莓在碟子里冒红。
他忽然觉得,谷雨的妙处,就藏在这些琐碎里——茶的苦与甜,笋的鲜与涩,婴儿的哭与笑,老黄牛的卧与站,都在这雨与晴的交替里,活得热热闹闹的。就像爷爷说的,阴阳调和,不只是药方的理,更是日子的道。
陈砚之拿起笔,在本子上写道:谷雨的茶,泡开了整个春天。苦的药,甜的草莓,哭的婴儿,笑的巧姑,都在这杯茶里慢慢舒展。原来治病不只是开药方,是告诉周伯笋要焯水,是教巧姑晒褥子,是帮李叔的牛配药。这日子,就像这雨前茶,得慢慢泡,才能尝出滋味。
远处传来晚归的牛叫声,混着炒茶的香气,陈砚之抬起头,看见檐角的槐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落在茶盏里,像添了勺糖,把这谷雨的春,泡得更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