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气的清晨,葆仁堂的后院飘着潮湿的泥土气。陈砚之蹲在白术地里,指尖抚过新抽的嫩芽——淡绿的叶片裹着嫩黄的芯,像被雨水泡软的翡翠,轻轻一碰就颤巍巍地晃。他手里的小铲子没敢太用力,怕铲断白术纤细的须根,这是祖父反复叮嘱的:“白术的根是‘骨’,须是‘脉’,断了脉,药气就走不动了。”
祖父坐在不远处的竹椅上,正用竹篾编药篓,篾条在他手里翻飞,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地里的陈砚之:“记得你太爷爷种白术的规矩不?雨后松土要顺垄走,不能横切,就像给人把脉,得跟着血管的走向来。”
陈砚之应着,手腕轻轻一转,铲子顺着白术的生长方向划开泥土,露出半截白白胖胖的根茎,像埋在土里的小萝卜,表面还沾着细密的水珠。“太爷爷说白术是‘脾之谷’,得像养孩子似的,又要晒着太阳,又怕晒过头,对不?”他笑着回头,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脑门上。
祖父放下竹篾,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去年晒干的白术切片,黄白色的断面带着细密的纹路,像被阳光晒裂的土地。“你太爷爷当年在药铺里挂了幅‘白术图谱’,说这药能‘燥湿利水、益气健脾’,画里的白术根须绕着脾胃的经络走,活灵活现的。”他拿起一片凑近闻了闻,草木的清香混着淡淡的土腥味漫开来,“去年张奶奶脾虚水肿,就是用这白术配茯苓,喝了半个月,脚踝的肿就消了。”
正说着,巷口的石板路传来“哒哒”的脚步声,王婶挎着竹篮跑进来,篮子里的草药晃得直响。“砚之!快!我家那口子昨天淋了雨,今天上吐下泻的,浑身没劲,你给看看!”她的裤脚沾着泥,鬓角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
陈砚之赶紧起身,跟着王婶往她家走。穿过两条巷子,就看见王叔躺在堂屋的竹床上,脸色发白,嘴唇泛着青。陈砚之伸手搭脉,脉象虚浮无力,再看舌苔,白腻得像蒙了层霜。“这是寒湿困脾,脾失健运导致的。”他转头对王婶说,“去我药圃挖几株新鲜白术,再取些干姜和大枣,我来煎药。”
回到葆仁堂,陈砚之把白术洗净切片,根茎的断面很快渗出黏黏的汁液,像凝结的玉脂。“新鲜白术的气更足,燥湿的力道比干品猛些,正好对付这急性的寒湿。”他一边往砂锅里加水,一边对王婶解释,“加干姜是温化寒湿,大枣能补脾气,三药配在一起,既能祛邪,又能护着脾胃的正气。”
药汤咕嘟咕嘟地煮着,白术的清香混着姜的辛辣漫出来,王婶站在灶台边,看着陈砚之专注的侧脸,忽然说:“你这手法,跟你太爷爷当年一模一样。那年我爹拉痢疾,就是他蹲在灶台边守着药锅,说‘白术要煮出蜜色才管用’。”
陈砚之笑了笑,用筷子搅了搅药汤,汤汁已经变成透亮的浅棕色,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太爷爷的笔记里写过,白术煮到‘汤如米泔,气若幽兰’才算好,现在差不多了。”他把药汤滤进碗里,热气裹着药香扑面而来,“让王叔趁热喝,喝下去发点汗,脾的力气就能慢慢回来。”
傍晚,陈砚之回到药圃,夕阳把白术的影子拉得很长,新松的泥土里,几株幼苗正迎着晚风轻轻晃。他蹲下来,给每株白术根部培了些土,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想起王叔喝药时的样子——虽然还虚弱,但眼神里已经有了神采。
祖父走过来,手里拿着陈砚之的笔记本。“今天的事记下来了?”他翻开本子,看见上面写着“雨水,白术新。性温,味甘苦,归脾、胃经。能燥湿健脾,益气固表。王叔寒湿泄泻,用鲜白术配干姜,一剂即止。”祖父笑着点头,“你太爷爷说,好的药材就像懂事的孩子,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尽心。你看这白术,埋在土里默默生长,到需要时,就能站出来撑事。”
陈砚之望着暮色中的白术地,叶片上的水珠在最后一缕阳光里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银。他忽然觉得,这些安静生长的草药,就像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在每个需要的时刻,用自己的根茎叶,帮他接住那些关于“守护”的期待。而这份从太爷爷传到祖父,再到他手里的药香,会像这白术的根须一样,在时光里扎得越来越深,漫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