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盯着那片山坡,直到双眼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酸涩的血丝。
木屋静默如死。
往日里,即便是最浓的晨雾也无法遮蔽那一点橘色的灯火,和那道总是准时升起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炊烟。
那是整个青溪基地的心跳,是所有人潜意识里的坐标和定心丸。
今天,坐标消失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年轻的哨兵喃喃自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收紧。
他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军用通讯器,声音因紧张而变了调:“指挥中心!指挥中心!我是哨塔7号!紧急情况!山顶木屋无响应,重复,无响应!”
刺耳的电流声后,传来文秘书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描述情况。”
“灯没亮!烟囱没冒烟!我用望远镜看了,门是关着的,但……但就是没人!”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
五秒后,文秘书的声音再次响起,简短而有力:“封锁消息,原地待命。我马上到。”
十分钟后,文秘书带着一队精干的护卫出现在山坡下。
她没穿那身象征着权力的笔挺制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和苏清叶平时穿着极为相似的黑色劲装,脚踩军靴,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
她一出现,原本因“领袖失踪”而开始在人群中蔓延的恐慌,瞬间被压下去了一半。
“脚印。”文秘书没有去看那间令人不安的木屋,而是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湿润的泥土。
很快,他们就在通往山林的岔路口发现了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一大一小,旁边还有一行更浅的、属于孩子的印记。
“是他们!他们进山了!”有人惊呼。
“追!”护卫队长立刻就要带人冲进树林。
“站住。”文秘书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她走到脚印前,伸出戴着战术手套的手,轻轻拂去一片落叶。
落叶下,是一个清晰的、鞋尖朝向基地,鞋跟却深陷的脚印。
——倒踩的鞋印。
护卫队长脸色一变:“这是……为了迷惑追兵?”
文秘书没说话,继续顺着痕迹往前走。
一行人屏住呼吸,跟在她身后。
脚印一路延伸到林边的一条溪流旁,在布满鹅卵石的石滩上,戛然而止。
彻底消失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对方拥有顶级的反侦察能力,一旦入水,便如鱼归大海,再无踪迹可寻。
一名年轻队员忍不住低声咒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像逃犯一样离开?”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是英雄,是神,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不告而别?
文秘书却在此时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落在湍急的溪流上。
她沉默了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混杂着苦涩与释然的笑意。
“因为,这是他们留给我们的最后一课。”
她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茫然又焦虑的脸,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她教我们格斗,教我们布防,教我们如何在废土上生存。陆先生教我们耕种,教我们驯养,教我们如何与自然共处。”
“现在,他们连撤退战术都亲自示范了一遍,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不要去找他们。”
文秘书深吸一口气,下达了命令:“停止搜寻。所有人,返回岗位。青溪基地,照常运转。”
她斩钉截铁地补充道:“人走了,规矩还在,就等于他们没走远。”
尽管如此,苏清叶和陆超“不辞而别”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在半天之内传遍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恐慌和不安在私下里发酵。
食堂里,一位参与过开荒的老农忧心忡忡地对同伴说:“没了苏姐盯着,你说……那些管粮仓的,会不会又动歪心思?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可别又被人给糟蹋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桌一个年轻的技术员便忍不住回头反驳:“张大爷,您忘了食堂墙上贴的信用榜了?就在昨天,西村的王二麻子还用他家刚下的三只兔崽子,在公示板上换了东坡李铁匠新打的一把锄头,全程没人监督,点数交割,清清楚楚。苏姐建立的是制度,不是帮派!”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食堂那面最显眼的墙壁。
在那里,不知是谁,用一块烧黑的木炭,画了一幅潦草却传神的画。
画上,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牛在前面开垄,一个身形矫健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跟在后面播种,背影沐浴在阳光里。
画的旁边,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他们去种自己的田了。”
这张画没有被任何人撕下。
相反,有人用更深的颜色,悄悄地将那三个背影的轮廓又描摹了一遍,仿佛要将他们永远刻印在那里。
骚动,在一种奇妙的氛围中,被悄然抚平。
真正的考验,在当天下午来临。
气象组的红色警报再次拉响——新一轮的强酸雨云团正在东南方向快速聚集,预计两小时后抵达。
更糟糕的是,经过连日摧残,部分核心种植区的温室薄膜出现了严重的老化和脆化迹象,一旦遭遇强酸雨冲刷,极有可能大面积破裂。
在过去,这类足以动摇基地根基的突发事件,所有情报都会在第一时间汇总到苏清叶那里,由她做出最终决断。
而现在,压力全部压在了文秘书一个人的肩上。
紧急会议室里,各营的负责人吵成了一锅粥。
“还能怎么办?拆东墙补西墙!把次要区域的薄膜拆了,优先保住育种棚!”
“放屁!那些菜苗也是命!我建议立刻启用战略储备库里的备用塑料布!”
“你疯了!那是最后的底牌!万一下一场酸雨更大呢?”
争吵声此起彼伏,谁也说服不了谁。
文秘书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是冷静地听着。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个……陆叔叔说过,旧的棚膜剪碎了,可以用来补新的棚……就像……就像给衣服打补丁一样。”
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齐齐望向门口。
只见小芽抱着她那个破旧的布娃娃,小脸涨得通红,正不安地绞着衣角。
她是自己偷偷跑来的。
全场死寂。
片刻之后,技术组的组长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对啊!补丁!热熔!我们有热熔枪!高温可以将pE薄膜的碎片重新熔合在一起,强度虽然不如新的,但撑过这场雨绝对没问题!我怎么就没想到!”
一个孩子无心的一句话,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思路。
文秘书的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方案有了,还有异议吗?”
无人作答。
“行动。”
当晚,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在瓢泼的酸雨中展开。
五座岌岌可危的大棚下,上百人协同作战。
没有人下达具体命令,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条完美的流水线——老人们负责将回收的旧薄膜裁剪成大小不一的碎片,身手敏捷的青壮年攀上棚顶进行热熔焊接,孩子们则在下面担任“运输员”,将裁好的“补丁”和工具传递上去。
“滋啦——”
热熔枪喷出的高温气流将碎片边缘熔化,与破损处紧密贴合,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为这片土地缝合伤口。
雨幕中,无人是指挥官,但人人都是战士。
文秘书站在雨中,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群失去了“神”庇佑的人们,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撑起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她在随身携带的记录本上,写下了新的一行字:
“经验传承已完成。生态系统可自行循环,无需源头活水。”
她回到空无一人的指挥室,将湿透的记录本小心翼翼地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
抬头望向那张曾经属于苏清叶的主位,第一次觉得,这个位置,自己坐得如此踏实。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一处废弃的护林站内。
苏清叶正用一块湿布,轻轻擦拭着小芽滚烫的额头。
小丫头在傍晚时分毫无征兆地发起了低烧,此刻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嘴里嘟囔着胡话。
“不行,烧得太厉害了,这里的草药不管用。”陆超摸了摸孩子的脖颈,眉头紧锁,“我们必须回去,基地医疗组有药。”
他说着就要起身收拾东西。
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苏清叶。
“再等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超回头,不解地看着她:“等?再等下去孩子会烧坏的!我们离开,不是为了让她在这里等死!”
“如果此刻回去,”苏清叶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等于我们亲口告诉他们——我不信任你们。你们不行,你们离开了我,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缓缓拿出一个密封的金属管。
那是她从空间里取出的、最后一支军用广谱退烧针剂,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应对极端情况的终极底牌。
她的拇指摩挲着冰凉的管身,犹豫了片刻,眼神几经挣扎。
最终,她还是将针剂放回了口袋。
“这场病,得由他们来治。”她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轻声说,“人,也才能真正长大。”
翌日,黎明。
护林站那台老旧的短波收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夹杂着电流的播报声。
是青溪基地的公共频道。
播报员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哽咽:“……紧急通知,医疗组经过连夜奋战,已成功从北岭采集的野生柴胡及多种草药中,调配出新型植物碱退烧药剂……首例临床应用患儿已于十分钟前体温恢复正常……重复,我们……我们自己救回来了!”
窗外,晨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
一缕阳光照进屋内,落在窗台上那个未曾拆封的金属管上,静静地积上了一层细微的尘埃。
苏清叶和陆超相视一笑,眼中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们该走了。”陆超收起收音机,将一张摊开了许久的区域地图卷了起来。
那是整个南部山区的地质勘探图,上面用红色的标记画出了好几个圈。
苏清叶瞥了一眼地图的最南端,那里有一个被重点标注出来的区域。
“确定是那里?”她问。
“嗯,”陆超点头,指尖在那片区域上轻轻一点,声音沉稳,“更稳定的地热,更广阔的平原。要想让更多人安稳地吃上饱饭,只靠青溪那一亩三分地,不够。”
他们的目光在地图上交汇,无需更多言语,新的征途已然清晰。
苏清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向窗外那条蜿蜒向南的、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的土路。
“路线,都标记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