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灯还没点。
地下议事厅里,空气仿佛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苏清叶身上,震惊、不解、担忧,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去点灯”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千斤重担更压人心。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径直走到巨大的全国地图前,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
笔尖在地图上划过,没有丝毫犹豫,最终在“城西,旧气象塔”的位置上,画下了一个决绝的圆圈。
那红圈,像一滴血,也像一团即将燃起的火。
“信源追踪结果出来了。”文秘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快步上前,将一份电子报告投射在光屏上,“匿名信来源无法直接追踪,信号在废弃的民用卫星网络中连续中转了三次。但最后一次的发射基站,我们锁定了,就在北穹顶外围三公里处的一座废弃通讯站。”
她紧锁眉头,缜密的分析脱口而出:“这更像是一个圈套。信号路径如此复杂,欲盖弥彰。北穹顶内部正在进行高强度清洗,任何异动都会被立刻抹杀。这种时候还能发出消息,只有两种可能。一,这是对方核心层布下的局;二,这是一个即将被清洗掉的高层,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诱饵。”陆超的声音低沉如山,他上前一步,挡在苏清叶和地图之间,仿佛要隔开那份危险,“他们知道我们青溪基地最重信诺,‘开窖仪式’更是将‘信’字传遍了废土。现在,他们就拿‘信’当鱼钩,等着我们去咬。”
一时间,议事厅内再次陷入沉默。
陆超的话说到了点子上,这是一个阳谋。
去,九死一生;不去,则可能错失瓦解北穹顶的良机,更重要的是,会动摇青溪基地以“信”立身的根基。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哑叔,正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那串古旧的铜铃。
铜铃没有响,却仿佛在他掌心发出了无声的嗡鸣。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地图上的那个红圈,用他那断断续续、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灯……该点了。”
众人齐齐望向他。
“不……为他谈。”哑叔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为……我们……归。”
归?归向何处?
是让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找到归宿,还是让这片土地上失落的文明与秩序,重新归来?
苏清叶没有立刻回应哑叔的话,她仿佛早已料到所有人的反应。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像是在为一场宏大的战役敲响前奏。
“传我命令。”她清冷的声音响起,瞬间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即刻启动‘三钥巡行’计划。”
她从一个上锁的金属盒中,取出了三枚样式古朴的铜牌,分别刻着“南仓”、“西渠”、“北井”的篆字。
这三枚铜牌,是青溪基地最高等级的信物,代表着物资、水源和技术的传承。
“李虎、赵龙、孙豹。”她点了三个最精锐小队队长的名字。
“到!”三人应声出列。
“你们各带一队,分别护送‘南仓’、‘西渠’、‘北井’三枚铜牌,沿着三条绝密路线,前往地图上标记的这七个残存联络点,进行最终的认证与交接。”
苏清叶的目光如炬,扫过地图上那七个从耕火社残页上推演出的、遍布全国的隐秘据点。
她一字一顿,道出了整个计划的核心:“敌人怕的,从来不是我们多了一杆枪,多了一袋粮。他们怕的是我们拧成一股绳,怕我们从一个‘点’,变成一个‘统’!所以,我们偏要把这散落在废土各处的‘散火’,给他们连成一道势不可挡的‘长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魄力:“‘三钥巡行’一旦启动,就不可逆转。哪怕我今晚没有去气象塔,这盏灯,也注定要在废土的每一个角落,被同时点亮!”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中。
原来,去气象塔只是棋盘上最显眼的一颗子,真正的杀招,是这遍及全国的“三钥巡行”!
“我去送西渠的!”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小芽不知何时跑了进来,正踮着脚尖,努力想看清桌上的铜牌。
她指着那枚刻有“西渠”二字的铜牌,仰起小脸,无比认真地说道:“爷爷说,钥匙要亲手交到守门人的手里,才会灵。”
“胡闹!”陆超立刻沉下脸,一把将小芽抱进怀里,语气严厉,“这不是游戏!”
苏清叶却深深地看了小芽一眼,然后转向陆超,摇了摇头:“你留下,坐镇基地,统筹‘三钥巡行’。气象塔,我必须亲自去。”
“不行!”陆超断然拒绝,“太危险了!派替身去,至少可以试探出对方的虚实!”
“替身能骗过眼睛,骗不过心。”苏清叶的语气平静却坚定,“对方如果真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投诚的人,看到一个连面都不敢露的假人,只会彻底寒了心,断了最后的希望。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会毁于一旦。”
她从战术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罐,正是从青溪镇带回来的。
她拔开木塞,倒出几粒饱满的稻种,摊在掌心。
那金黄的色泽在灯光下,仿佛蕴藏着生命的光辉。
“我要让他们,让所有看着我们的人都亲眼看见——来点灯的,是真正捧着种子走路的人。”
陆超看着她掌心的种子,再看着她那双不容动摇的眼睛,所有反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他拦不住她。
“线路规划完毕。”文秘书的声音适时响起,她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拟定出了一条最隐蔽、最安全的行进路线,“穿越‘灰沟峡谷’与‘黑脊岭’之间的野径,可以完美避开所有主干道,将遭遇伏击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出发前夜,基地没有戒严,反而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严的“守岁预祭”。
哑叔亲自主持仪式,在广场中央点燃了一堆传统的篝火。
火焰升腾,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
他用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背诵着《耕火律》的首章。
小芽穿上了一件小小的麻布童袍,学着哑叔的动作,用一根小木槌,有节奏地敲响那串铜铃。
清脆的铃声伴随着火焰的噼啪声,传出很远。
奇迹般地,当火焰升到最高时,远处黑暗的山头上,竟有零星的火光遥相呼应。
一处,两处,三处……像是夜空中被点亮的星辰。
那是周边村落自发点燃的守望灯!
“嘀嘀嘀——”文秘书的监听设备突然响起。
她神色一凝,低声道:“截获到北穹顶内部加密频段的异常躁动,多条加密讯息在反复传递同一个词——‘灯动了’。”
她看向苏清叶,压低了声音:“他们在怕,怕这个仪式成真,怕我们真的把火种传下去。”
黎明破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苏清叶一身劲装,背着一个看似普通的行囊,准备出发。
陆超最终还是争取到了同行的资格,他换下作战服,穿得像个落魄的流民,仅带了两名同样改装过的老兵。
四人轻装简行,行囊里最重要的不是武器,而是一袋珍贵的铁皮麦种,一本手抄的《耕火律》,以及一只可以快速拆卸组装的便携油灯架。
临行前,哑叔蹒跚着追了上来,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泛黄纸条塞进苏清叶手里。
苏清叶展开,上面是几行遒劲的字,是他那位神秘的师父留下的最后一句口谕:“见灯不语,叩首三下——那是活人,给死人点的。”
苏清叶瞳孔微缩,将纸条收好,郑重地点了点头。
四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的薄雾,离开了基地。
行至半途,天色渐亮,文秘书的紧急通讯通过加密频道传了过来:“苏姐,情况有变!北穹顶的军用机场,有大规模运输机群刚刚升空,航向……不明!”
几乎是同一时间,随队的小型侦察无人机画面里,小芽送给苏清叶的画本被风吹开了一页。
上面是她昨晚新画的一幅涂鸦——一座锈迹斑斑的高塔顶端,燃着一团巨大的火焰,而在高塔之下,赫然跪着三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影。
陆超眼皮一跳,刚想说什么,苏清叶的通讯器里传来小芽迷迷糊糊的声音,显然是刚睡醒,偷偷拿了文秘书的设备:“清叶妈妈,我昨晚梦到他们了……他们是不是也想……重新做人呀?”
苏清叶的脚步顿了顿,她抬头望向远方阴沉的天际,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些正在飞行的钢铁巨兽。
她伸手握紧了背包里那个装着种子的陶罐,触感冰凉而坚实。
她对着通讯器,也像是在对着那未知的敌人,低声而清晰地说道:
“那就看他们,有没有资格,接住这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