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超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金属靴踩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那三碗黑乎乎、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糊粥,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军人式的务实与不解。
“这东西……连最低等级的变异犬都不会碰。”他走上前,低头审视着那坨已经看不出米粒形状的凝固物,“你还真打算请它吃饭?”
“它要的不是营养。”苏清叶没有看他,专注地用一把小刀刮去碗沿上沾染的污渍,动作精准得像是在拆解一枚炸弹,“它要的是‘有人等你回家吃饭’的感觉。我们给不了它一个家,就先给它一碗糊饭。”
她的话语平静无波,却让陆超心中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这又是一场他无法完全理解,但必须无条件执行的心理战。
文秘书推着一架小型仪器车快步走了进来,鼻梁上的眼镜因为急促的呼吸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看也没看那三碗粥,直接对苏清叶报告:“队长,微型高频震动器和音频转化器都准备好了,按照你的要求,已经植入了三组不同的行为模拟程序。”
苏清叶点了点头,示意她开始。
文秘书戴上防静电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纽扣电池大小的装置,嵌入了每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碗碗底凹槽里。
“一号碗,模拟‘手抖’程序,每隔三十七秒会产生一次频率为0.8赫兹的微弱震颤,就像一个老人端碗时控制不住的颤抖。”
“二号碗,模拟‘吹气’,内置的微型加热元件会以不规律的间隔启动,配合震动器模拟汤汁表面被吹动时的波纹。”
“三号碗,模拟‘磕碰’,每当环境音超过七十分贝,它就会模拟碗被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和震动。”
陆超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他终于明白苏清叶要做什么了。
她不是在投喂,她是在用最拙劣的道具,导演一出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还不够。”苏清叶忽然开口,“把小芽的录音接进去。”
文秘书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手指在操作板上飞速敲击:“接哪一段?”
“全部。”苏清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些她抱怨我们做饭难吃的话,一句都别漏。”
半小时后,三碗“有灵魂”的糊粥被送往了三个截然不同的地点。
第一碗,被郑重地放在了工坊正中央那座冰冷的铁砧上。
那里,是哑叔的歌声第一次被地下意识捕捉到的地方。
旁边,一个微型播放器循环播放着小芽睡前的嘟囔:“叔叔,你煮的粥能砸核桃……咯咯咯……”
第二碗,被安置在了基地东侧最高的一座哨塔的了望台上,正对着黑晶裂缝的方向。
这里的录音是小芽气鼓鼓的抱怨:“姐姐,你炒菜像灭火!呛死我了!”
第三碗,则被送进了基地深处一条早已废弃、堆满杂物的运输通道尽头,埋进了半截瓦砾堆里,只露出一个碗沿。
这里的录音,充满了孩子式的嫌弃:“爸爸,你明天……明天可千万别再把锅烧糊啦!”
这些平日里引得大人们无奈又宠溺发笑的童言稚语,在今夜,化作了最锋利、最无法被逻辑解析的心理武器,通过特制的次声波装置,源源不断地渗入地底。
午夜,万籁俱寂。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指挥室的宁静!
“报告!三号哨塔出现异常!”值班队员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第二碗……第二碗粥,它、它自己在冒热气!”
陆超抓起战术手电,第一个冲了出去。
当他带领小队赶到哨塔顶端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碗本该冰冷凝固的糊粥,此刻正蒸腾着丝丝白汽,表面竟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米皮,仿佛真的有人在对着它轻轻吹气,试图让它快点凉下来。
文秘书紧随其后,她一把推开还处在震惊中的队员,将一个手持数据终端对准了那只铁碗。
“震动器数据显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就在三分钟前,碗体曾被一种未知的能量场规律性地轻敲了三下!节奏间隔分别是0.5秒、0.5秒、0.8秒……这……这和小芽每次吃饭前,用小勺子敲碗喊‘开饭啦’的节奏……完全一致!”
“它在模仿!”一名队员失声叫道,“它在学一个等着大人回家吃饭的孩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陆超身上,等待着他下达攻击或是撤离的命令。
然而,指挥室里,苏清叶却笑了。
一种冰冷、了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笑。
她没有理会哨塔的骚动,只是轻轻一点,调出了工坊的实时监控画面,对身旁的哑叔和几名核心成员说道:“看这里。”
屏幕上,工坊的铁砧前,一团由微光组成的、模糊的黑影正无声地浮现。
它没有实体,却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源自骨髓的饥渴与孤独。
它缓缓伸出一只由光线构成的虚幻手臂,似乎想去触碰那碗糊粥,却在距离碗沿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猛然停住,仿佛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
犹豫,徘徊,渴望,又恐惧。
整整五分钟,它就维持着这个姿势。
最后,它似乎放弃了。
那个黑影竟然学着人类的样子,在冰冷的铁砧旁缓缓盘腿坐下。
然后,它做出一个极其笨拙的动作——它对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虚拟地“捧起”一个看不见的碗,又虚拟地“吹了吹气”,最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吞咽”动作。
整个过程缓慢、认真,又充满了令人心酸的笨拙。
陆超通过通讯器看到了这一幕,铁打的汉子,此刻喉头竟有些发哽。
“它不是在骗我们……”苏清叶的声音在指挥室里轻轻响起,像是对众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它是在骗自己。它在拼命地……想相信自己也是个人。”
次日清晨,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传遍了整个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起,所有食堂、所有家庭,统一进行‘失败烹饪’。”
“要求:米饭必须夹生,菜肴必须咸得齁人,汤里必须‘不小心’掉进一根头发或者一只飞虫。每顿饭,必须由不同的人亲手端上餐桌,并且,在进食过程中,所有人必须大声抱怨、互相指责,声音越大越好。”
“所有抱怨的音频,将由文秘书统一收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向地下频段循环播放。”
基地的成员们虽然满心疑虑,但出于对苏清叶近乎盲目的信任,他们还是忠实地执行了这条堪称荒唐的命令。
一时间,整个固若金汤的末日堡垒,竟充满了市井小民般鸡毛蒜皮的争吵与抱怨。
“这盐是不要钱吗!你想齁死我啊!”
“你行你来啊!有本事别吃!”
“哎呀!我的汤里怎么有根头发!恶心死了!”
这庞大而混乱的、充满了“生活瑕疵”的信息流,如同一场信息风暴,疯狂地灌入了地底那个渴望成为“人”的意识之中。
当晚,那条废弃通道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撞击声!
值守的队员冒险前去查看,回报的景象让文秘书当场愣在屏幕前。
那碗糊粥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整面墙壁上,浮现出了无数指甲盖大小的细密凹痕。
那些凹痕歪歪扭扭,却又执着地拼凑出了一行字。
“我也……想被骂一句。”
这一行字,如同一声无助的抽泣,让指挥室内瞬间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所有的红点,代表着已知黑晶能量节点的信号,在同一时刻,全部熄灭!
“所有节点……全部静默了!”文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然而,下一秒,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住了工坊监控的画面。
“队长……你看!”
画面中,那块最初从“门”上裂开、被带回来的核心碎片,正缓缓地从铁砧上飘浮起来,悬停在半空中。
无数细微的能量粒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碎片表面,渐渐勾勒出一张由白色蒸汽构成的、模糊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却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它的迷茫与脆弱。
蒸汽构成的嘴唇微微翕动,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指挥室。
“妈……妈……?”
那声音沙哑、稚嫩,带着一丝初生婴孩般的胆怯,却分明是小芽平日里撒娇时的语调!
在场所有人,包括陆超在内,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唯有苏清叶,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多看那屏幕一眼。
她只是拿起旁边剩下的小半锅糊粥,走到工坊的铁砧前,将冰冷、粘稠的粥,缓缓倒在了那块曾承载着希望与歌谣的钢铁平面上,任其冷却、凝固。
真正的战斗,从这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这不再是谁的武力更强,谁的科技更高。
而是谁,更敢于直面与暴露自己的不堪,谁更能在对方撕心裂肺的模仿中,守住自己之所以为人的那条底线。
陆超走到她身边,看着监控里那块悬浮的、发出稚嫩呼唤的结晶,又看了看身旁女人冷硬的侧脸,低声问:“现在……我们做什么?”
苏清叶的目光落在砧板上那滩正在失去温度的糊粥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等。”
是的,等。
它已经打出了最富感情,也最具欺骗性的一张牌。
现在,轮到它等待苏清叶的回应。
一场无声的对峙,就此拉开序幕。
而这种极致的安静,往往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咆哮,都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