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辰的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让整个黑水城瞬间沸腾起来。战争的巨兽,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城内的气氛陡然剧变。往日还算有些生气的街道,此刻已是一片肃杀。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跑步前进,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轰鸣,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民夫们被紧急征调,扛着圆木、石块、沙袋,喊着号子,涌上城墙,加固工事。工匠铺里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是在紧急修复和打造兵器铠甲。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金属摩擦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恐惧、决绝与亢奋的紧张气息。
城门口实施了严格的管制,许进不许出。偶尔有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的传令兵或小股溃兵冲入城内,带来前方最新的、往往是坏消息的战报,引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声传出,也很快被大人捂住。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感,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又被军队铁血的纪律强行压制着。
镇北将军府,已然成为了这场风暴的中心。议事厅的门几乎再也没有完全关闭过,将领们进进出出,面色凝重,争论声、命令声、地图沙盘的推演声日夜不息。陆北辰的身影如同钉在了帅案之后,除了偶尔短暂的闭目养神,几乎不曾离开。他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发出,调兵遣将,部署防线,应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危机。
沈清弦将镇北阁变成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后方指挥所。她严令仆役不得随意走动,喧哗,全力照顾好惊澜和明月。两个孩子被严格限制在院内活动,但窗外传来的军队调动声、隐约的号角声,以及母亲和仆人们脸上无法掩饰的紧张,都让他们感到了极大的不安。明月时常偷偷哭泣,惊澜则更加沉默,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沈清弦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伤兵营的应急准备中。她知道,大战一起,伤员数量将会激增。她与韩青、林嬷嬷以及几位可靠的老医官日夜筹划,将城内所有可用的空房、仓库甚至部分民宅都规划为临时伤兵接收点,提前储备尽可能多的干净布条、止血草药、夹板等物资。她亲自培训了一批识字的侍女和伤愈老兵,教他们最简单的伤口清洗、包扎和登记流程。整个后勤体系,在她的主导下,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为即将到来的血腥浪潮高速运转。
然而,坏消息还是接踵而至。
第一场大规模野战,在黑水城以北八十里的“野狼原”爆发。试图迟滞敌军侧翼迂回的韩涛副将,率领五千精锐,与数倍于己的敌军前锋骑兵遭遇。敌军骑兵不仅人数占优,而且装备了一种新型的、更加轻便坚固的马甲,冲锋起来势不可挡。长风军虽拼死血战,给予敌军重大杀伤,但自身也损失惨重,韩涛副将身负重伤,被亲兵拼死抢回,五千人马折损过半,被迫退守第二道防线。
紧接着,鹰愁涧的守军在完成迟滞任务后撤退途中,遭到敌军精锐骑兵的衔尾追击,伤亡惨重,李都尉力战殉国。落鹰峡虽然还在死守,但已被团团围困,与外界的联系时断时续,粮草箭矢告急。
最让人忧心的是,敌军主力并未急于强攻险要的落鹰峡,而是以一部兵力牵制,主力则沿着黑石口打开的缺口,如同决堤的洪水,向黑水城的侧后方向汹涌灌入,兵锋直指后勤重镇“黄沙镇”!一旦黄沙镇失守,黑水城将陷入腹背受敌、粮道被断的绝境!
战报传回,帅府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初战受挫,防线被突破,大将伤亡,敌军兵锋直指要害……一连串的打击,让即便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们也感到了一阵寒意。敌军的强大、战术的刁钻、以及那种志在必得的气势,都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寇边。
“将军!黄沙镇守军不足三千,且多为老弱!必须立刻派兵增援!否则一旦有失,黑水城危矣!”一位将领急声道。
“援兵?哪里还有援兵?”另一位将领苦笑,“野狼原新败,落鹰峡被围,城中兵力捉襟见肘,还要防备敌军正面强攻!抽调兵力去救黄沙镇,黑水城本阵怎么办?”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黄沙镇陷落?那可是我们的粮仓啊!”
议事厅内争论不休,充满了焦灼与无力感。敌我兵力悬殊,防线过长,处处需要防守,却又处处兵力不足。这就是国战与边境摩擦的本质区别,敌人倾尽全力,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旨在彻底摧毁你的防御体系。
陆北辰盯着舆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布满了血丝,如同被困的雄狮。他何尝不知黄沙镇的重要性?但手中可用的机动兵力确实有限,每一步都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报——!” 一名探马浑身是血,冲进议事厅,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将军!黄沙镇外围发现敌军先锋骑兵!约有五千之众!镇内守军已点燃烽火求援!”
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众人几乎喘不过气。敌军动作太快了!
陆北辰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众将,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黄沙镇不能丢!赵副将!”
“末将在!” 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出列。
“点齐你麾下三千骑兵,我再拔给你两千步兵,即刻出发,驰援黄沙镇!记住,你的任务是依托镇外地形,节节抵抗,迟滞敌军,为镇内加固防御争取时间!必要时,可退入镇内坚守待援!无论如何,至少要守住十天!”
“末将遵命!誓与黄沙镇共存亡!”赵副将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厅内一片寂静。派出五千兵马,已是黑水城目前能挤出的最大机动力量。这意味着,城防力量被进一步削弱。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这场国战的开局,对于长风军而言,异常艰难。
沈清弦在回廊上听到了这一切,心沉到了谷底。她不懂具体的战术,但她能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压力。初战受挫,防线告急,兵力捉襟见肘……丈夫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她抬头望向北方,那里烽火连天。血色黎明,已然降临。而更残酷的战斗,恐怕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