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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的绵绵阴雨终于在午后彻底停歇,天空如同被彻底洗刷过的巨大蓝宝石,澄澈透亮,不见一丝云翳。温煦的阳光奋力穿透尚未散尽的水汽,洒在湿漉漉的碧色琉璃瓦和泛着深光的青石板路上,折射出万千细碎跳跃的金芒,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相府之内,一切似乎也随着这场雨的结束而恢复了往昔的井然有序与宁静祥和。仆役们照常洒扫庭除,动作轻缓;丫鬟们端着各色物事穿梭于抄手游廊之间,裙裾微动;管事妈妈们低声交代着事务,一切看起来都按部就班,仿佛寿安堂那场足以掀翻屋顶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过。

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其汹涌的态势。某些东西,已然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了。

柳姨娘和翠珠被带走后,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那圈剧烈的涟漪,再无声息,迅速被更深的沉寂所吞噬。府中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惊惧。只有一些零碎且模糊的传闻,在最低等的仆役间悄然流淌:有的说柳姨娘是被连夜送往了城外百里之外、看管极严的家庙“清修”,此生恐难再返;有的则窃窃私语翠珠及其家人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怕是已凶多吉少。这种悄无声息却又雷霆万钧的处理方式,比公开的责罚更令人胆寒,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头顶,让所有知情者,特别是那些平日与柳姨娘走得近些的姨娘和仆妇,这几日无不格外安分守己,行事说话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连大气都不敢喘匀。

沈清弦的日常生活,表面上也回归了以往的轨迹。每日晨起,对镜梳妆,用过早膳,便去寿安堂给母亲请安,陪着说会儿话,随后回清韵轩处理自己院中的琐碎庶务,午后或读书,或临帖,或由知书陪着在花园里略走几步,散散心。但她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府中众人投向她的目光,已然与过去截然不同。以往是出于她相府嫡长女身份应有的恭敬,带着几分惯常的疏离;如今,那恭敬里却掺杂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深切的探究,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下找出隐藏的秘密;有发自内心的敬畏,源于她翻手为云、轻易扳倒柳姨娘的手段;甚至,还潜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毕竟,是她,凭借那对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几句近乎荒诞的“预言”,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经营多年的柳姨娘彻底掀翻,其背后所蕴含的“未卜先知”之能,怎能不让人心生忌惮,脊背发凉?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沈清弦正坐在清韵轩书房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对着暮色,屏息静气,临摹前朝书法大家的《灵飞经》。笔尖饱蘸浓墨,悬于宣纸之上,即将落笔的刹那,林嬷嬷却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行至近前,压低嗓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回禀道:“小姐,老爷……约一刻钟前,独自一人往静心斋方向去了。”

笔尖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一滴饱满的墨汁终究未能控住,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墨迹,毁了即将完成的字帖。沈清弦面色不变,缓缓将紫毫笔搁回青玉笔山上,声音平静无波:“可知老爷带了何人跟随?”

“没有,”林嬷嬷摇头,语气愈发谨慎,“老爷是独自一人去的,连沈福管家都没让跟着。老奴特意绕路远远瞧了一眼,看守静心斋的婆子们都垂手肃立在院门外,里头……怕是只有老爷和那两位小主子在。”

沈清弦的心轻轻提了起来,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父亲终究按捺不住,亲自去见了惊澜和明月。他会以何种态度面对他们?是居高临下的审问,还是带着疑虑的探究?惊澜那双过于早慧的眼,又将如何应对当朝宰相那洞悉人心的目光?这次短暂的、避人耳目的会面,其结果将直接关系到父亲对那两个孩子,乃至对她这个卷入漩涡中心的女儿,未来态度的最终走向。

与此同时,静心斋内,暮色渐浓。

沈文渊并未落座,只是负手立于窗前,身姿挺拔如松,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他沉默地打量着这间陈设简单到近乎朴素的屋子——一桌,两椅,一张硬板榻,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与相府其他地方的精致奢华格格不入。最后,他那深沉难测的目光,如同最终锁定了猎物的鹰隼,落在了规规矩矩、并排站在他面前的这对龙凤胎身上。

明月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和眼前不怒自威的“外祖父”吓到了,小小的身子微微瑟缩着,一只小手死死地攥着哥哥惊澜略显单薄的衣角,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怯懦与不安,只敢偷偷地、飞快地抬起眼皮瞄一眼沈文渊,又迅速垂下。而惊澜,则依旧挺直着他那小小的背脊,尽管身高尚不及沈文渊的腰际,却硬生生站出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平静地回望着当朝宰相,那眼神里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与慌乱,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洞悉的沉稳,再次让沈文渊心底泛起那种强烈的违和与疑虑。

“你,叫惊澜?”沈文渊终于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了些,试图收敛起惯常的官威,但那久居人上、发号施令所形成的威严,早已刻入骨髓,依旧带着无形的压力,在寂静的室内弥漫开来。

“是。”惊澜的回答简短有力,没有任何多余的称谓,不卑不亢,直视着沈文渊。

“三日前,在朱雀街上,你为何能预知有人欲在寿安堂谋害老夫人?”沈文渊单刀直入,没有任何迂回铺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紧紧锁定惊澜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肌肉颤动或眼神闪烁。这是他此行必须弄清的的核心问题。

惊澜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试图描述一种超越他年龄理解能力的体验。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清洌洌地望向沈文渊,吐出的字眼却带着一种天真的诡异:“我看见的。”

“看见?”沈文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对这个过于简单直白、甚至有些敷衍的答案显然不满,“如何看见?在何处看见?”

“就像……做了一个很乱、很真的梦。”惊澜的语气带着一种孩童式的、试图描述难以理解事物时的困惑与吃力,“有些画面,会突然……闯进我的脑子里。很杂,很模糊,但有些片段,却异常清晰,比如……那盏甜白瓷炖盅,那碗晶莹的冰糖燕窝,还有……那个穿绿比甲的丫鬟,往里面撒下黄色粉末的手……”

这个解释,听起来荒诞不羁,近乎怪力乱神,然而,结合三日前那铁一般的事实,却又似乎比“鬼神附体”或“妖童作祟”这类更耸人听闻的说法,多了一丝……微妙的可信度?至少,它提供了一种看似“合理”的感知途径。沈文渊深邃的眼眸中波澜不起,不置可否,继续追问,语气加重了几分:“除了此事,你还‘看见’了什么?”

惊澜的小脸上应声浮现出真实的挣扎和痛苦之色,他低下头,一双小手无意识地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微微发白,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颤抖:“……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很多人……在哭,声音很大,很惨……到处都是血,红色的……还有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地方,围着好多好多的人,指指点点的……还有火,很大很大的火,烧红了半边天……”

他的描述零碎、跳跃,充满了情绪化的、噩梦般的意象,缺乏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割在沈文渊的心头。血?是刑场?还是战场?火?是边关烽火?还是宫闱烈焰?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在他这位熟知朝堂诡谲、边境危局的宰相脑海中,瞬间勾勒出的画面,绝非吉兆,而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凶之兆!

“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遭难?”沈文渊身体微微前倾,追问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属于政客的急切与锐利,他需要更具体的信息!

惊澜却用力摇了摇头,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声音带着哭腔:“记不清了……太乱了,太可怕了……每次‘看见’都像被撕扯……醒来就忘了好多,只记得最吓人、最难受的那些片段……”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竟真的泛起了生理性的泪光,那泪水在夕阳下闪烁,带着真切的、孩童式的恐惧望向沈文渊,突然脱口而出:“外祖父……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让那些事情发生?娘亲……娘亲她知道了一定会受不住,会非常非常伤心难过的……”

这一声带着哽咽和全然依赖的“外祖父”,以及那句充满无助感的恳求,像一根烧红的针,出其不意地轻轻刺了沈文渊内心最深处某个不设防的角落。他审视着惊澜,孩子脸上的恐惧、那种源于记忆深处创伤的真实痛苦反应,不像是有心机的人能伪装出来的。这让他原本坚定的、将对方视为“妖童”或被人利用的“棋子”的判断,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或许,这孩子本身并无恶意,只是不幸成为了某种不祥预兆的被动承受者和传递者?一个……有着特殊感应的可怜孩童?

他没有再继续逼问下去,那种成年人式的、充满压迫感的追问,在面对一个看似被噩梦折磨的孩子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一直像受惊小鹿般躲在惊澜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偷偷打量他的明月,语气刻意放得温和了些许:“你呢?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 小女孩的声音细弱蚊蚋,几乎要被风吹散,带着明显的怯意,小手将惊澜的衣角攥得更紧。

“你……也像哥哥一样,‘看见’过什么吗?”沈文渊试探着,语气尽可能放轻。

明月却像被吓到了一样,用力地摇头,整张小脸都埋在了惊澜单薄的后背上,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只用行动表示着拒绝。

沈文渊在静心斋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离开时,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探视。但当他回到那间象征着权力与机密的松涛斋书房后,却罕见地屏退了所有随从,连日常伺候笔墨的小厮都遣了出去。他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对着窗外彻底沉入黑暗的夜空,沉默了许久许久。惊澜那些破碎的、充满不祥意味的“梦境”片段,像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云,沉沉地笼罩在他的心头。无论这两个孩子来历如何,是福是祸,他们所携带的这些“信息”,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动荡不安、危机四伏的未来。作为当朝宰相,帝国的掌舵人之一,他不能,也绝不敢完全忽视这些来自“未来”的、模糊却尖锐的警告。

次日清晨,用过早膳后,沈清弦被沈福亲自请至松涛斋。

这一次,沈文渊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温和。他指了指书案下首的一张花梨木圈椅,示意沈清弦坐下,又抬手让侍立的丫鬟给她上了一盏新沏的、香气氤氲的雨前龙井。

“为父昨日,去静心斋见了那两个孩子。”沈文渊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其言虽近乎荒诞,难以常理解释,然……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清弦心中微动,知道父亲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关键的转变,从最初的震怒怀疑,转向了审慎的重视。她垂首恭顺应道:“父亲明鉴,女儿亦作此想。”

“柳氏之事,已处置完毕。对外只言其旧疾复发,需离府静养。”沈文渊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至于那孩子口中模糊提及的……关乎朝廷忠良、社稷安稳之事,”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清弦,“此乃绝密,关乎国本,切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即便是你院中最亲近之人,亦不可提及。为父自有计较,会暗中查证。”

“女儿明白其中利害,定当守口如瓶,请父亲放心。”沈清弦心领神会,郑重应下。父亲这是要将此事控制在最小的知情范围内,并亲自接手调查。

沈文渊看着她沉静稳重的模样,目光复杂,沉吟片刻,又道:“你与那陆北辰之事……虽眼下看来确是无妄之灾,但既被卷入这漩涡中心,便需比往日更加谨言慎行。近日京城之中,关于你的流言蜚语颇多,不乏有心人推波助澜。你暂且尽量少出门,各类宴请能推则推,安心在府中待着,修身养性。清韵轩的一应用度,我会吩咐沈福,从这个月起加倍拨给,若有任何特殊需要,或是听到什么不寻常的风声,可直接来书房禀我,不必经过他人。”

这番话,既是出于保护,怕她在外受了委屈,也是一种变相的认可和安抚。意味着在父亲心中,已不再将她简单视为麻烦的源头,而是开始将她纳入可信任、可倚重的范围之内,尽管这种信任目前还建立在“那对孩子带来的价值”之上,且带着审慎的观察与考验。

“女儿谢父亲关怀,定当遵命,绝不行差踏错,有负父亲期望。”沈清弦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从松涛斋出来,外面阳光正好,金色的光芒洒满庭院,暖意融融。沈清弦知道,她在相府内的处境,已然与数日前截然不同。她凭借自己的冷静、果断,以及那两个孩子带来的近乎诡异的“机缘”,不仅成功化解了一场针对祖母的致命危机,更初步赢得了父亲这位帝国掌权者的重视与某种程度上的依赖,同时也有效地震慑了府中那些潜在的、蠢蠢欲动的敌人。

然而,她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仅仅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是更大波澜来临前的序曲。柳姨娘的倒台必然留下权力的真空,府外关于她“未婚生女”、“行为不端”的恶毒流言绝不会轻易平息,还有那隐藏在惊澜破碎预言背后的、可能席卷整个王朝的巨大风暴……一切都还在暗处悄然酝酿、积蓄着力量。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那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目光清澈而坚定。既然命运已然将她推入这漩涡的最中心,她便不会再退缩。她要乘风破浪,将这看似被既定的命运舵盘,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眼下最关键的第一步,便是要真正走近、了解并最终“驯服”静心斋里那对能窥见未来碎片的神秘龙凤胎,让他们成为她手中最锋利、最出其不意的刃,而非悬在头顶、随时可能伤及自身的双刃剑。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已无路可退,唯有披荆斩棘,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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