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苍苍,下地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青木桃枝用力抽在圭玉面前,将那端正摆好的绣有云锦暗纹的长袍压得下沉了些。
老嬷嬷嘴中念念有词,枝条抽回,沾上晨露后再次抽打下去,如此重复七八次才放下。
她堆起满脸的笑褶,将那锦袍捧起,轻声说道,“姑娘,到时辰了,该更衣了。”
圭玉神思还未清明,身体却随着她的话而动,乖巧地任她着装打扮着。
如此装扮她从前见公子穿着过,今日祭祀礼,她身负掌灯之责,便也要穿上这些。
直至最后,老嬷嬷在她腰间挂下一物,整张脸才舒展开来,极为大胆地摸了摸她的脸,笑着说道,“公子祈福以安天下,身上重担十分,姑娘被选中掌灯,便分走了两分。”
“姑娘是面目吉兆之人,公子果真不会选错人……”
圭玉目光落于腰间所挂着的圭玉上,这祭祀的玩意儿挂在她的身上,能有什么吉兆之说?
更别说……
她抬起头,看向一旁的铜镜,其内少女瞳目极黑沉,肤色苍白,无甚血色可言。
圭玉轻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长得有福气,也算是新奇。
不远处隐约间传来刀剑相碰声,朝这边逼近,直至庭院内有人开始惊声尖叫。
老嬷嬷眸光一闪,枯槁的手从袖口探出,抓着圭玉便往小门处跑。
圭玉面无表情地任她拉扯。
偷藏于这殿内的叛军将他们堵在偏门处,刀上浸透血迹,稍一甩便滴落一道在圭玉的衣裙上。
将月色的锦纹染成了妖异的殷红。
老嬷嬷见状,脸气得通红,指着那人便破口大骂,怒道,“你们这些贼人,今日可是祭祀大礼,如此重要的日子,你们岂能在这放肆!”
“这可是为了所有百姓祈福!你们怎可——”
她的话还未说完,嘴中便吐出一口血沫,汩汩鲜血从她的颈口喷涌而出。
圭玉在一旁身上呆愣愣地站着,身上沾上的血迹更重,粘稠的血腥气直往上涌。
她微微瞠目,那老嬷嬷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她,双目混沌,几乎想要向前贴在她的身上。
面前刀光已转而斩向她,她此时的身体却如同脱了线的傀儡,僵直无法行动。
圭玉咬了咬牙,于心中暗骂长思千万遍,却阻挡不了那把长刀落下。
刃口切肉撕裂开又顿住。
圭玉皱眉往前看去,见那老嬷嬷从地倏而起身,肩部卡着长刃,手指掐向对面那人,嘴中不住地重复着。
“祭祀大礼……休要放肆……休要放肆……”
那刺客显然也被如此情景吓了一跳,手中并不留情,几乎要将她劈开来,滚烫鲜血流了一地,直至流得干涸,也未见嬷嬷停住脚。
圭玉眼睁睁看着他被掐死,那老嬷嬷又回过头,朝她咧开嘴笑起来,拉着她继续往外走。
“姑娘,再不走,便要错过吉时了……”
圭玉看着她牵着自己的手,血肉模糊,黏糊在一起,叫人胸口作呕。
她就这样被牵带着走了一路。
耳旁适时敲起礼乐钟声,又偶被兵戈声打断,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皆一一被裹进钟声里。
天边云雾厚重,层层叠叠的乌色,显然并不是个好天气。
在老嬷嬷看来,这些却统统被称作“吉兆”。
圭玉说不上心中什么感受,看着自己这一身狼狈模样,只觉得这周边一切都可算作“荒唐”二字。
连她都看得出来的江山倾颓,行将朽木,无有半分吉兆之说。
更为荒唐的是,有人将公子视作妖孽不祥,妄图诛杀之。
有人却不管不顾地将他的话奉作神谕,当真认为一场祭祀礼便能赢得天下。
圭玉手指捏紧,长思非要演这一出戏,如今已经到如此地步,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不祥的预感。
此时情况,祭祀礼所行之处,聚集了如今宫内几乎所有精兵,一层层牢牢围住,可见有多么看重。
不远处,抓有不少人,双手双脚皆被捆住,看那着装打扮,皆是想趁乱出逃被抓回之人。
这些人被视作谋逆,也要同那些怪物一同献祭给祭祀大礼,算作“赎罪”。
圭玉方一出现,众人目光便落于她的身上,看着她身上狼狈血迹驳杂,目光游离怀疑。
被如此盯着,圭玉有些不适,那些人看过来的目光如同打量着什么东西一样,直白尖锐,偏偏她如今又失去了反制的手段。
无力让她更能感受到这所谓祭祀中流动的诡异之处,她不再能高高在上地俯瞰,而是被丢在了人群之中,成了众多凡人中的一个。
礼官上前,目光快速扫过她,而后落在她腰间圭玉上。
他收敛神色,朝她行礼后,便示意上前她跟上。
圭玉跟着他走至大殿中央,才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公子长身玉立,始终于最高处,面容清冷同霜雪,眼中神色却极温和。
众多目光皆落于他身,贪婪的,痴迷的,阴狠的。
他尽收眼底却又从未看清过。
而今,圭玉在这里,心中复杂万千,又体会到了那种仰望着抓不住的东西的感觉。
礼官站在她面前,宣读了一长段祭礼之言。
周边皆静,直至他话音落完,又郑重地提起一旁的宫灯,放在她的掌心。
圭玉提着宫灯,其上山鬼画卷忽而流动着,极尽炫目,十分巧妙,远远看去当真像是神迹显灵了一般。
那礼官还在宣读些什么,简短几句话后,又有一群作精兵打扮的人押上十来个人。
为首的那个,手腕、肩颈处皆穿过银链,拉扯间能听见骨骼磨蹭声。
他稍一抬头,周边人皆发出一道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圭玉的手指僵硬发白,她自然也看到了,长思究竟想做什么,竟将阿容这副模样推了上来。
谢廊无身后那人抬起头,同圭玉的视线虚虚对上眼,见她反应,挑着眉对她笑了笑。
圭玉心中惴惴,耳边污言秽语皆传入她耳目,她不知公子是如何看待如此情形的。
那狱中死囚如今被推上来,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叫人如何不怀疑?
圭玉未敢再抬头,收回视线,却隐隐感觉身上暗含一道目光,黏腻地紧紧随着她而动,叫她心中不适感更重。
她来不及再去看谢廊无情形,身体已不受控地走至公子身边。
公子看着她,上前一步从她手中接过那盏宫灯,放置在最中间高台上。
莹莹烛火照过,圭玉竟觉得身体稍稍能控制了些。
她抬起头,听到他温声在她耳侧说道,“圭玉,这种时节,无妄快要落雪了。”
圭玉张了张嘴,未出声,只是心中不知是何感觉,闷得叫人不舒服。
他怎会突然提起这么一句话?
分明……她连无妄山都未曾真正踏进过。
公子手中握有长剑,并不再言其他,牵着她来到谢廊无的面前,看着面前那张脸,神色平静并无半点波动。
谢廊无冷淡的目光始终落于圭玉的身上,而后下移,落至他们二人相牵的手上,似全然忽视了她身旁的人。
圭玉少见的有些害怕,想要后退,却又无法。
发尾银铃轻轻颤动着,银链拉扯开阶下囚的袖口,露出其间一道银光。
公子皆看在眼里,他的神色更冷,手中剑丝毫不留情,直落向他的心口。
长思在一旁看得瞪大了眼,眼中兴奋火光灼灼跃动,期盼了如此久的自由便在眼前,叫他如何能平静!
只要那凡人带着束缚他的封印死在了公子的手上,他便也终于可以从中逃脱!
只是银光一闪,长剑终究未曾落下。
银铃穿透他的眉心,将他眉目间的疏离击了个七零八落。
鲜血顺着其上而下,沾染在眼睫下,平添上许多鬼色。
圭玉手指轻颤,面色惊恐,欲往后退,却见他沉目盯着她,牵着她的手拉得更紧。
长思通红着脸,怒声而吼,不可置信地大叫着,“你,你怎么敢!圭玉!你怎么敢!”
“这可是公子……这可是公子的一道神识……你竟然……”
祭台从中裂开,周边人皆似傀儡一般失了神色,长思疯了一般朝这边攻来。
却未上前半步,倒在一旁,踌躇起来。
他看着圭玉,扭曲着脸,不甘心地发着抖,“不,不要——”
“圭玉,救我!”
圭玉看着这一切,心中荒唐感更重,公子的指腹蹭着她的,形体已近破碎,却始终禁锢着她。
她未敢抬头,却也听到他冷淡循循开口,引诱着她,“圭玉,杀了他……”
她抬眼看去,谢廊无面容苍白,死死盯着她,倏而朝她勾唇笑了笑,喊她,“师父……”
他的话音刚落,便睁大了眼,眼尾通红,眸中暗色涌动。
圭玉唇上一凉,随之眼下被蹭了不少黏腻血迹,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僵直在原地。
长思的倾颓连带着周边崩塌时,隐约间,她不知听到的是公子还是谢廊无在唤她的名字。
而后……
是不知对谁的,冷淡的轻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