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缠绕在圭玉指尖,将她拉向殿后高塔方向。
帝王修筑高塔以供国师观星算定天命,而今快到祭祀时期,高塔周边更不容许旁人靠近,护卫阵行严密,于外侧日夜巡护。
圭玉缓步走着,尽量避开那些护卫,就凭她如今这具身体的情况,一点微末的障眼法或许能骗过凡人一时,但人多起来,时间长些她便不确定了。
因而凡事需谨慎些。
圭玉趁着防守松懈时刻偷溜进高塔内,那些丝线果真不再向前,转而回来贴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
不管她如何拉扯都无反应,再动便于她的皮肤表面胡乱游动,越锁越紧。
气得她险些将龟甲从高处扔下,果真被魔物那种东西污染了便生出了这种不正经的东西。
但它如此反应,应当也确证了长思应当就在这座塔内。
她在暗处摸索着,直至到达最高层,此处已无旁人,乃是国师常待的占星处。
她推了推门,竟未落锁。
其内陈设十分少,观星台中心落有一盏烛灯,周边虚影绰绰,火影朦胧叫人看不真切。
果真是长命灯,只是这样子看着……比之在外边的那盏要温和许多。
周边也并无半点妖魔气息。
圭玉刚靠近些,便觉得手腕上的丝线松开许多,从她的手臂上缓缓下行,虽未全部消去,却也让她感觉不到奇怪的异样了。
这灯……
圭玉还未来得及将其带走,便感觉身后不知何时站有旁人,她眼神微沉,倏而回头,手中铜币只指对方咽喉处。
“阿容?”
圭玉眨了眨眼,隔着窗外月色看清了来人模样。
月华如练,而面前人面容昳丽,眉眼疏离清冷,神色本无波澜,直至听着她出声而微微瞠目,略感意外。
似是未曾想到她会这样唤他。
圭玉收回手中铜币,狡黠地弯了弯眼,此行当真是不亏,既找到了长命灯又寻到了阿容。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清润,带着些细微的无奈的意味。
圭玉疑惑扬眉,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问,只应声道,“阿容,你现下身体如何?别怕,师父马上就带你出去。”
她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摸他的颈部脉搏,探查他的情况。
还未曾触碰到,手便被他虚握在手中,她转而抓住他的手,心中疑惑更甚。
却听到他稍稍皱眉,冷声唤她,“圭玉?”
周边传来细碎的挪动声,她低头看去,见一小人偶吭哧吭哧从长命灯后爬出,表情又哭又笑,十分滑稽,一见着她便大叫起来。
“坏圭玉!爱而不得便要加害公子,无礼!无礼!”
人偶屈起关节,在一旁叉着腰,努力昂起头看她。
圭玉呼吸微滞,下意识放开他的手,一时竟不敢抬眼,垂眸间面色霎时苍白几分。
人偶见她神情不对,朝她的方向又上前走了几步,“怎么了?生我气了?”
它当着她的面转了一圈,头嘎吱嘎吱转动起来,一连四五圈才停住,险些飞了出去,而后又连忙被它的手扶住。
“好看吗?若是喜欢,下次扶萦哥哥送你,可惜这次没法带个更好的回去给你。”
他的话如串珠一样一股脑从嘴中飞了出来,而后顿时僵住,摔倒在原地,再未能动起来。
“扶萦此次回不来,托我将这个带来给你,他捣鼓了许久,附了点神魂在其上。”
见她始终未曾抬头,也未出声,他继续耐心道,“圭玉,你不愿见我?”
“还是说……”他的话声顿了顿,目光落于她的手侧,其上藏有几道细线悄无声息游动着,而她发尾挂着的银铃十分晃眼,他未曾见她戴过。
“方才,你将我认成了什么人?”
圭玉瞳孔骤缩,被他一句话吓得清醒,视线慌乱从他脸上飘过,却不敢多看一眼。
此种情形,她已不想先去探究他为何在这里长成同阿容一副模样,是巧合还是其他。
只是太久未见,修仙时间久且枯燥,她满口非要上九重天去寻他,纵多念想纠结成怨,却未曾想过当真要在这种时候同从前的他见面。
她视线瞥过一旁窗口,心中盘算,此处塔顶,若她跳下去,应该死不成,不过这具身体要吃些苦头。
手上一凉,圭玉低头,见他主动拉起了自己的手,她心一惊,连忙想要抽回,却又被紧紧握于掌心中。
“我去落阜十日,待了不过一日,归时三日。”公子抬手,那块玉牌便从她的袖口飞出,躺于他的手中,他看着上边“长思”二字,语气才缓和些,“你不肯待在扶璃身边,如今也不愿同我说话。”
他的手指勾了勾她的,将那块玉牌放置在一旁,轻声问她,“是在生我的气……还是有了别的更喜欢的东西?”
圭玉连忙摇头,心跳却更快。
难道当真是这张脸的缘故……她几乎要分不清在她面前说话的,究竟是幻象中的公子,还是……阿容。
﹉
月色隐入天幕,这边便再见不着一点光,浓重的夜幕将整片地牢裹挟。
那些精怪睁着眼,匍匐在角落,警惕盯着周边,未有一只敢闹出动静。
忽而于黑暗中燃起一道烛光,是赤红色,在最深处照出那魔物的脸。
苍白的脸,被割开的骨节,阴冷的赤瞳被银链挡住一大半。
长思绕着他打转,凝成半个人形后停在他断开的小指前,见着他手腕上挂着的银铃,其上泛着红色丝线,一点点游动着,已攀爬近半。
他一开始不过觉得可笑,一个贪婪卑微的凡人,竟当真想用他炼器。
而今却未曾想到,他已做成一半。
他气急万分,看着他如今模样,挥了挥手,面前便现出一道光影。
其间正是圭玉同那白衣公子站在一起,两人手指相牵,挨得十分近。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情况,倏而笑出眼泪来,“果真,没了那张脸,圭玉对你哪有几分兴趣?”
谢廊无冷淡抬眼。
长思退后几步,那些阴潮将他从中间撕开,他咬了咬牙,努力稳住身形,这卑劣的凡人竟用他的东西来对付他!
他于角落愤恨看他,冷笑道,“从前,圭玉将我封入玉牌中时,我苦心哀求她,甚至不惜引诱她,可惜,圭玉大人不吃我这一套,我说做她男宠她都不肯,当真是心狠得很!”
见谢廊无的脸色更冷,他眼中笑意真切了不少。
“也幸而玉牌出自圭玉之手,这‘长思’二字有些深意,公子便将我转入一盏灯中,独独将那玉牌留下了,你觉得是为何?”
“凡人不过低贱如砧板鱼肉,若不是讨巧长了这张面皮,她待你我能有什么不同?”
他大笑出声,“同那条青蛇一样,不过几分相似便能得片刻怜悯,一旦失去那张脸又如何能让她认出?”
长思面容怪异扭曲,他从前确是灵物,有驱散妖邪之效,只是那些魔气恶念聚在他的身体内,逐渐凝结成团,孕育而长大。
他起了贪念,与旁的妖鬼一同被抓了回来,公子念及他的本源,将他剥离开来,封入灯中。
他本已认命,在公子手中他毫无还手之力,做着些驱散魔气的事便也此生了了。
谁知在某一日龙脉断裂,宫中大乱,他同其他祭祀物一起被封入了墓中,做了个没什么用的陪葬品。
不管是圭玉还是公子,都未曾再见得其人。
埋于地下太久,再见天光时,魂中恶念早已将他吞吃干净,他如今,再怎么也不可能变回从前那个灵物了。
谁知还未做些大事出来,便栽在这个凡人手中,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邪方,竟真要将他炼作器物。
他见到来人是圭玉,毫不犹豫便将其拉回这片幻象中,若有办法避开幻象中的祭祀礼,他便能借此挣脱开公子在灯上留下的印记,而彻底从中脱离开。
谁知这凡人阴魂不散,执念如此重,手段也狠辣得很,故意诱圭玉过来的同时,又算计于他。
他将他置入那群魔气之中,将自己从中剥离开来,只是那魔物侵蚀身体而成的模样丑陋难看,乃是他故意为之。
长思虽厌恶公子与圭玉至极,却也见不得一个低贱凡人凭着这样一张面皮在她的面前打转。
凡人贪婪,打起他的主意,他不若叫他看清事实,看清他同公子之间是如何云泥!
见面前人垂眸,神色诡异古怪,长思又觉得这应当是件好事。
凡人如何抵得住魔物侵蚀心智,恐怕他已不过强弩之末,离疯了也不远了。
若他当真对圭玉出手,这几日后的祭祀又如何开得起来?
他看向一旁圭玉留下的空的食盒,收起面上笑意,幸灾乐祸地同他说道,“你可要清醒些,若圭玉大人回来见你这样。”
“小心她失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