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夫人这掺杂着喜悦与释然的痛哭声,虽然音量不大,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涟漪,穿透了那弥漫着酒气的昏暗堂屋,传入了宿醉之人的耳中。
几乎是出于武人多年养成的本能,那瘫倒在草席上的高大身影猛地一颤,鼾声骤停。黄忠虽沉溺酒精数年,但刻在骨子里的警觉尚未完全泯灭。他迷迷糊糊中听到妻子的哭声,又隐约察觉院中似乎有多人气息,一股保护家人的戾气瞬间冲散了部分醉意。
“狗贼!安敢欺我妻室!拿命来!”
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从堂屋内炸响!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旋风般冲出!只见黄忠头发散乱,双眼布满血丝,衣衫不整,浑身酒气,但动作却依旧迅猛!他目光瞬间锁定院中陌生的朱明等人,尤其是站在妻子旁边的几个“外人”,怒从心头起,也来不及寻找趁手兵器,顺手抄起门边的一根挑水扁担,势大力沉地朝着离他最近的魏延当头砸去!那扁担带着恶风,竟有几分沙场劈砍的架势!
魏延早就戒备着,见扁担袭来,冷哼一声,反应极快,“仓啷”一声佩刀出鞘半尺,以刀鞘精准地向上格挡!
“嘭!”一声闷响,扁担砸在刀鞘上,魏延身形微微一晃,便稳稳架住,心中却是一凛:“好家伙!这醉醺醺的,力气竟还如此之大!”
“汉升!住手!快住手!你疯了吗!”黄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煞白,也顾不得哭了,慌忙冲上前,死死拉住黄忠持扁担的手臂,连声急呼:“误会!是天大的误会!他们没有欺负我!他们是客人!是恩人!”
黄忠被妻子拉住,攻势一滞,但血红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魏延和朱明等人,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吼道:“恩人?什么恩人?你哭什么?!”
“我是喜极而泣!是高兴啊!”黄夫人用力拽着丈夫,声音带着激动后的颤抖,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汉升!你看看这两个孩子!你看看!”她将躲在自己身后,被刚才场面吓得小脸发白的黄花和黄苗轻轻推到前面,“这位朱侯爷是好人,他救了这两个苦命的孩子,现在……现在他们愿意留在咱们家了!汉升,你听到了吗?咱们……咱们也有孩子了!从今以后,咱们也有孩子了!还是两个!”
她指着黄苗,声音愈发哽咽,却充满了慈爱:“你看看这孩子,你看看这眉眼,这不爱说话的样子……是不是,是不是和咱们的叙儿小时候……有几分相像?都是这么瘦弱,让人心疼……”
黄忠闻言,如遭雷击,狂暴的气势瞬间一滞。他顺着妻子所指,目光落在了黄苗和黄花身上。那瘦小的身影,怯生生的眼神,尤其是黄苗那沉默寡言的模样,仿佛一根无形的针,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是最痛苦的角落。亡子黄叙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重叠、闪现。
但他多年的颓废和对外界的警惕并未立刻消散。他死死攥着扁担,粗重地喘息着,目光转向朱明,充满了怀疑,低声对妻子道:“你……你莫要被他们骗了!这世道,人心叵测,骗子太多了!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骗子?黄汉升!你看看你这个家!再看看我这个老婆子!”黄夫人闻言,又气又急,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打着他结实的臂膀(尽管这臂膀如今也有些松垮),“我们还有什么值得人家侯爷亲自上门来骗的?啊?人家朱侯爷,是堂堂朝廷敕封的侯爷!尊贵之躯!来骗你这个整日醉生梦死的酒鬼?你有什么可骗的?是骗你这几间漏雨的破屋,还是骗你那些喝不完的劣酒?!”
“侯……侯爷?”黄忠一愣,这才仔细打量起朱明。见对方虽然年轻,但气度沉稳,衣着虽不华丽却自有一股威严,身边跟着的护卫(典韦、许褚虽在院外,但气势隐约可见)也非同一般。他浑浊的脑子努力转动着,“这么年轻的侯爷?我……我怎么从未听闻?”
朱明见时机已到,上前一步,神色坦然,对着黄忠拱手道:“黄壮士,在下朱明,蒙陛下恩典,确有一侯爵虚名。此前率军平定宛城黄巾,见黄巾余部及流民困苦,不忍其遭官军屠戮,故而强行收编俘虏并行迁徙之事,予其活路,现大多安置于荆扬之地垦荒。此来南阳,一为访友,二便是听闻壮士之名,特来拜会。惊扰之处,还望海涵。”
听着朱明清晰的自述,尤其是“收编迁徙宛城黄巾”、“予其活路”这些关键词,黄忠眼中的怀疑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他放下扁担,抱拳还礼,语气复杂,带着几分羞愧:“您……您就是那位收拢宛城数十万黄巾百姓,使他们免遭屠戮,还给他们田种活路的大贤良师……朱明朱侯爷?某……某久闻侯爷仁义之名,行霹雳手段,却有菩萨心肠!只是……万万没想到,侯爷竟如此年轻!方才某醉意未醒,鲁莽冲撞,多有得罪,请侯爷恕罪!”他这一礼,比之前真诚了许多。
朱明摆了摆手,温和笑道:“黄壮士护妻心切,何罪之有?真情流露,令人敬佩。”
误会解除,气氛缓和下来。黄忠这才真正将目光投向那两个即将融入他家庭的孩子。听着妻子在一旁低声复述着两个孩子凄苦的身世,父母双亡,逃荒失散,险些饿毙荒野……他那颗被酒精麻痹了多年的心,也不由得微微抽搐,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酸楚和一丝久违的责任感。
他走到黄花和黄苗面前,蹲下高大的身躯,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一些。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又似乎怕吓到他们,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黄苗瘦弱的肩膀,又对黄花点了点头。
他没有立刻要求孩子们叫他“爹爹”,那份丧子之痛依然深刻,他需要时间,孩子们也需要时间。他只是看着两个孩子,目光郑重,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孩子……苦了你们了。”
“你们放心。”
“以后,跟着我黄汉升。”
“定不会让你们再受饥寒交迫之苦。”
“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少不了你们一口喝的!”
“这家里,以后……就有你们的位置了。”
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过分亲昵的称呼,却像山石般坚定、厚重。这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汉子,在用他最朴实的方式,许下守护的诺言,正式接纳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小生命进入他破碎而又即将重塑的世界。
黄花和黄苗虽然不太懂太多大道理,但能感受到眼前这个高大伯伯话语中的认真与温暖。两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对着黄忠,用力地点了点头。
看着这一幕,黄夫人再次潸然泪下,但这一次,泪水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朱明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就是如何引导这头暂时收起爪牙、心中重新燃起一丝火苗的猛虎,彻底走出阴霾,重现啸傲山林之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