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县妖邪已除,市井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喧嚣。清源妙道为防万一也为了看能不能再探查出有关炼魂控妖的蛛丝马迹,决定在县城周边再巡视几日。
这日,清源妙道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银烬则叼着根刚买的、裹满糖衣的糖葫芦,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行至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时,忽地从一个拐角里跳出一个约莫七八岁、面黄肌瘦的男孩。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因为紧张和害怕,小手抖得厉害,却还是努力装出凶恶的样子,哆哆嗦嗦地喊道:“打、打劫!把、把身上值钱的都、都交出来!”
清源妙道身形未动,眉峰微蹙,额间天眼虽未开,却已将此子内外情形看了个透彻,并无妖邪附体,只是寻常凡人孩童。
他正欲开口,身旁的银烬却忽然双手高举,做出一副夸张的惶恐状,嘴里还叼着糖葫芦,有些含糊不清地喊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这就交!这就交!”
说着,她还真就从袖袋里摸索出几块散碎银子,递了过去,语气诚恳又害怕:“好汉,小的身上就这么点值钱的玩意儿了,全在这儿了,望好汉笑纳,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那男孩显然没料到银烬会如此“配合”,愣了一下后连忙一把抢过碎银,死死捏在手中,警惕地瞪了两人一眼,男孩转身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清源妙道这才转眸看向银烬,面色沉静,语气却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你此举,恐助长其恶行,非善举。”
银烬将糖葫芦从嘴里拿出来,舔了舔嘴角的糖渣,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并未辩解,只是抬脚便朝着男孩跑走的方向跟去。
清源妙道略一沉吟,也迈步跟上。
两人修为高深,追踪一个凡人孩童自是轻而易举。只见那男孩拿着银子,先是飞奔进了一家药铺,不一会儿便拿着几包药出来,之后又跑到路边一个包子摊,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小跑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径直钻进了城西角落一处荒废的院落里。
院内,很快升起了袅袅炊烟,还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个面色蜡黄、病容憔悴的妇人扶着门框走了出来,男孩赶紧上前搀扶,将包子塞给妇人,又忙着去照看那个架在火上的、有些破烂的瓦罐,里面正熬着刚买回来的药。
银烬蹲在残破的院墙上,看着院内这艰辛却温情的一幕,对身旁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清源妙道说道:“若真是心术不正的恶徒,方才见你我二人衣着不俗,岂会只拿了几块碎银便跑?早该想办法敲诈更多了。这孩子,秉性不坏,只是被逼无奈罢了。”
清源妙道目光扫过院内,天眼之下,那妇人的沉疴、家徒四壁的困窘皆一览无余。他沉默片刻,问道:“即便如此,你为何要帮他?仙神之属,本不应轻易干涉凡人命数因果。”
银烬歪头看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想帮便帮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若说干涉因果……二郎真君您今日下界诛灭妖邪,护佑这一县百姓,难道不也是在干涉凡人因果?按您的道理,莫非该任由那妖邪屠戮生灵,才算顺应天道?”
清源妙道被她说得一噎,竟一时无言以对。仙神护佑生灵,乃是职责所在,与随意插手个体命数自是不同,但这其中的界限,有时却也难以截然分清。
“强词夺理。”最终,他只淡淡评价了四个字。
“是是是,”银烬附和道,将手中吃完了的糖葫芦棍子随手一丢,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块红豆糕含在嘴里,然后拍拍手站起身,“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倒是另外还有一桩小事,想跟二郎真君请示一下……”她话锋一转,伸出手,笑得一脸无辜又狡黠,“那个……捆仙绳,是不是能还给我了?一直劳烦真君保管,多不好意思。”几日相处下来,银烬发现清源妙道对称谓并不在乎,实在不习惯左一句属下右一句属下的,她便自作主张地改称我了。
清源妙道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目光锐利地看向她,问道:“这捆仙绳,你从何处得来?”此等天宫法宝,绝非寻常妖物所能拥有。
银烬眼珠一转,信口胡诌:“哦,这个啊……偶然路上捡的。许是哪位仙友不小心遗落凡间,正好被我捡了个漏?”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捡了块石头。
清源妙道自然不信她这漏洞百出的说辞,但盯着她看了片刻,深知从她嘴里问不出真话,也不再追问,终究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金光闪闪的捆仙绳,丢还给她。
银烬接过捆仙绳,指尖拂过其上纹路,唇角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随手便塞进了怀里,仿佛那真是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谢啦,二郎真君大人果然大气!”她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小插曲。
这时,清源妙道忽然又开口,话题跳转得极快:“那日……在石窟内,替本君挡下那猫妖的暗袭,也是‘想帮便帮’了?”
银烬吃红豆糕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坦然道:“唔……也算是吧。”
“不记恨本君?”清源妙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当初你可是两次差点就死在本君刀下。”
银烬闻言,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当然记恨啊。我可是最睚眦必报的。”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嘛,都说成仙之后前尘尽消,过往种种便如云烟。如今二郎真君可是我的顶头上司,于公于私,自然都要敬重有加,努力搞好关系才是,对吧?”
清源妙道看着她那副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模样,淡淡评价了一句:“油腔滑调。”
只是那紧绷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些许。
清源妙道不再看银烬,径直离去,银烬也跳下墙头,继续啃着她的红豆糕,跟了上去。
几日的细致探查下来,临溪县内外再无任何有关炼魂控妖术的蛛丝马迹,好似真如银烬说得那般,此等阴损的修炼之法是那石龙子妖自己琢磨出来的,清源妙道与银烬便不再停留,返回天宫复命。
璇玑殿内,仙气缭绕,威仪肃穆。天帝苍玄依然高踞于九重玉台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面容,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同星海、却又冰冷不含情绪的眼眸。
清源妙道立于下首,将此次下界诛邪的经过,包括那石龙子妖的手段、炼魂控妖之术以及被剿灭的细节,一五一十,清晰冷静地禀明。
苍玄静静听着,末了,目光却并未落在主要执行者清源妙道身上,反而微微转向一旁看似百无聊赖、实则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银烬身上。
“银烬仙君,”苍玄的声音平稳无波,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此次诛邪,你有何感?”
银烬心里一个咯噔,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是十足的公式化与恭敬:“回禀帝君,邪修祸乱人间,罪不容诛。幸得帝君圣明,遣真君与小仙前往,方能及时铲除祸患,还临溪县百姓安宁。小仙唯感天威浩荡,职责重大,日后定当更加勤勉,恪尽职守。”她心里却在暗自嘀咕: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又招这位天帝大人的注意了?
苍玄听完银烬这番滴水不漏、堪称模板的回答,冕旒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却并未再多问什么,只是同样公式化地勉励了几句“恪尽职守”、“维护天道”之类的话,便挥袖让两人退下。
银烬如蒙大赦,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跟着清源妙道退出璇玑殿,全程低眉顺眼,丝毫未察觉那高台之上,苍玄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地紧紧锁在她身上,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
殿内重归寂静。
苍玄缓缓向后靠向御座,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对这只新飞升的九尾狐,他心中总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烬渊宫的巧合,那日殿上与那人异曲同工的说辞……可一番探查下来,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这只狐狸的行事风格、妖力属性、甚至魂灵波动,都与记忆深处那道身影无半分相似之处。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
九重天最深处,一片连仙神都绝迹的禁域。
这里唯有万古不化的玄冰,寒气刺骨,足以冻结仙魂。苍玄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此地,静立在一面巨大无比、光滑如镜的冰墙之前。
冰墙之后,寒雾朦胧,隐约可见一道被重重玄冰锁链禁锢的、模糊的月白色身影,仿佛沉眠,又仿佛只是永恒地静止在那里。
苍玄的目光穿透万载寒冰,落在那道身影之上,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这绝对寂静的冰原上显得异常清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尽渊,”他唤着一个早已被天地遗忘的名字,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语,“那只狐狸……究竟同你有没有关系?”
冰墙之后,那道月白身影毫无反应,唯有禁锢着他的锁链散发着幽幽寒光。耳畔,只有永无止境的、呼啸而过的冰冷寒风,如同亘古的叹息,吹不散谜团,也带不来任何回答。
苍玄独自伫立良久,最终,身影缓缓消散于凛冽寒气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面巨大的冰墙,以及其中永恒沉寂的秘密。
天界时序悠悠,凡界邪祟既除,雷部便又迎来了一段清闲时光。
这一日,银烬闲来无事,在天宫漫无目的地闲逛。四周仙云缭绕,宫阙连绵,她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与其他宫殿群气象迥异的地方。
只见前方出现一片被柔和青玉色光晕笼罩的广阔苑囿,苑墙并非金碧辉煌,而是由某种温润的灵木与奇石构筑而成,爬满了生机勃勃的仙藤灵藓,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苑门上方悬着一块古朴木匾,以苍劲笔法书写着“神农苑”三个大字。
此处便是天界掌管草木生长、丹道炼制之所——神农苑。
与雷部的肃杀、璇玑殿的威严肃穆不同,神农苑内外一派生机盎然。苑门敞开,可见其内仙侍往来穿梭,步履匆匆,有的捧着灵气四溢的仙草,有的抬着氤氲丹炉,有的则拿着玉简记录着什么,个个神情专注,忙碌非常。
银烬见此热闹景象,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她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衣袍,便迈步走了进去。
一入苑内,那草木清香愈发浓郁,其间还混杂着各种丹药的奇异香气。苑内布局并非整齐划一的宫殿,反而更像是将一片浓缩的天地灵秀之地搬入了天宫。小桥流水潺潺,奇花异草遍地,许多甚至叫不出名字,只在古籍中才有记载。不同的区域被无形的结界隔开,以适应不同仙植的生长环境。
银烬饶有兴致地沿着玉石小径漫步,避开忙碌的仙侍,东瞧瞧西看看。她见到有仙草圃中,灵芝大如华盖,吞吐霞光;有药泉咕嘟冒着气泡,色彩斑斓;甚至还有一片区域模拟着雷泽环境,时有细微电光在几株奇特的紫色植株上跳跃。
她兜兜转转,穿过一片散发着清凉雾气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处更为精致的园中之园。园门以紫竹搭成,上面挂着一块小匾,写着“百灵根园”四个字。这里的仙气似乎更为浓郁精纯,园内的草木也显得格外灵秀珍稀,显然并非寻常仙侍可以随意进入打理的地方。
银烬站在园门外,朝内望了望,只见其中仙雾氤氲,光影斑驳,各种闻所未闻的仙植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静谧而神秘。她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看看,忽然感应到园内深处似乎传来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风吹草动的异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