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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赠送的七色蜡笔在多感的小书包里叮当作响,随着穿梭舰跃迁时的震动发出细碎的磕碰声。孩子把它们按颜色排成一排,像一道微缩的彩虹。“金色画真实,银色画谎言,红色画愤怒,绿色画贪婪……”多感轻声念叨着记忆画家传授的使用口诀。
“卡西米尔星系到了,”苏芮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观察窗,“扫描显示……这里的时间是乱的。”
不是奥普蒂玛星系那种被优化的“效率时间”,也不是索姆尼亚星云的“困倦时间”,而是一种病态的紊乱:星球表面,有的区域时间快进到文明毁灭后的废墟,有的区域时间倒流回原始部落时代,还有的区域时间像坏掉的唱片一样在某个片段循环——同一场“伟大胜利”的庆典,在某个城市广场上已经重复播放了三百多遍。
穿梭舰尝试降落时,舰载AI突然开始播放一段激昂的凯旋进行曲:“……卡西米尔文明在伟大的记忆之战中击败了宿敌,赢得了永恒的荣耀!所有公民必须每日重温胜利时刻,以保持民族斗志!”
林克强行关掉了音频。“记忆瘟疫已经渗透到基础设施里了。”
降落点选在时间相对稳定的郊区。踏出舱门的第一步,所有人就感到了异常:脚下的土地是温热的,像是刚刚被无数脚步踩踏过,但目之所及一片荒芜;空气中弥漫着庆典食物的香气,却看不到任何厨房或摊贩;远处隐约传来欢呼声,调子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刚才舰载AI播放的那段进行曲。
多感捂住耳朵:“好多人在同一个时间里喊同一句话……好挤。”
胸前的彩虹徽章开始发烫。七色光芒如呼吸般脉动,投射出一幅诡异的地图:整个星系的记忆场像一块被啃食过的奶酪,到处都是空洞和齿痕。空洞处,虚假的胜利记忆如真菌般滋生,填补着缺失的真实。
“记忆被吃了,”孩子盯着地图,声音发颤,“有什么东西在吃真实的记忆,然后用假的填饱肚子。”
调查从最近的城镇开始。镇上的居民面容憔悴,但眼中燃烧着狂热的荣耀之光。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却佩戴着精致的“胜利纪念章”——那些勋章是崭新的,与衣着形成刺眼的对比。
“我们赢得了战争!”一个老妇人抓住林克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力量大得惊人,“每天我都能看到我儿子在战场上冲锋的画面!他多英勇啊!”
林克试图询问战争的具体细节:敌人是谁?战场在哪里?使用了什么武器?老妇人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空白,然后狂热地重复:“我们赢得了战争!荣耀归于卡西米尔!”
“她的真实记忆被吃掉了,”苏芮通过数据扫描得出结论,“只剩下一个空洞,被‘胜利’这个单一概念填满。而且……她在饿。”
“饿?”
“生理上不缺营养,但大脑在渴求真实的记忆体验。虚假记忆像代糖,能暂时缓解,但无法真正满足。”
他们走访了学校、市政厅、甚至居民的家中,情况如出一辙:所有人都活在一场从未发生过的胜利的集体幻象中,同时承受着真实记忆缺失带来的深层饥饿感。
线索指向星球北极的一座古老建筑——记忆档案馆。在卡西米尔文明的真实历史中,这里保存着文明的所有书面和数字记录。而现在,档案馆被一层半透明的紫色能量场笼罩,能量场表面不断浮现出饕餮般的巨口幻象,开合间吞吃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记忆流光。
“暴食的镜像碎片,”林克认出那紫色,“但这不是正常的暴食……这是对记忆本身的暴食。”
档案馆的门自动打开了,像是在邀请饥饿的客人进入一场盛宴。
内部景象令人作呕:不是物理上的恶心,而是认知层面的不适。无数记忆光带如意大利面般缠绕在廊柱间,一些无形的嘴正在吮吸这些光带,吸食过的部分变得苍白、空洞,然后被注入虚假的胜利记忆——那些记忆是亮紫色的,黏稠如糖浆。
档案馆中央,一个臃肿的、半透明的人形坐在由记忆卷宗堆成的“王座”上。它的身体不断膨胀收缩,每次膨胀都吞下几道光带,每次收缩都吐出虚假记忆的泡沫。
“欢迎……新鲜的记忆……”它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同时打饱嗝的混响,“卡西米尔的历史……太贫瘠了……只有农耕、贸易、一点点艺术……我需要更丰富的养料……所以给了他们战争、胜利、荣耀……看,他们多满足……”
多感胸前的彩虹徽章剧烈震动。七色光芒同时涌出,在档案馆中形成一个小小的“真实领域”,与紫色能量场对抗。领域内,那些被吸食的记忆光带短暂地恢复了原本的颜色:金黄的丰收,蔚蓝的贸易航线,翠绿的艺术创作——真实但“平淡”的历史。
暴食碎片发出不满的咕噜声:“平淡……无味……我要浓烈的!戏剧性的!史诗的!”
它张开巨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嘴,而是空间的一个裂口。裂口产生强大的吸力,开始拉扯多感彩虹徽章中的记忆——那些孩子与家人相处的真实瞬间。
“不!”多感抱住徽章,但几缕光丝已经被扯出:林克泡焦的茶,苏芮卡顿的数据流,小真的温暖光芒……这些平凡的记忆光丝在紫色裂口前显得无比脆弱。
就在第一缕光丝即将被吞噬的瞬间,多感做了件出乎意料的事:她开始讲故事。
不是背诵,不是回忆,而是即兴创造一个睡前故事:
“从前有一个很饿很饿的怪物,它什么都吃,吃星星,吃云朵,吃小孩子的笑声。有一天,它吃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一颗彩虹糖。糖很甜,但怪物吃完后,发现自己不饿了。它很奇怪,因为以前吃完东西只会更饿。它坐在那里想啊想,想为什么这颗糖不一样。想着想着,它打了个嗝,嗝出了一小片彩虹……”
孩子的声音很轻,但在被记忆暴食统治的寂静档案馆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敲击水晶。随着故事的推进,那些被扯出的记忆光丝开始变化:焦茶的味道变成了“爸爸笨手笨脚但努力的爱”,卡顿的数据流变成了“妈妈即使不稳定也永远在线的陪伴”,小真的光芒变成了“家总是温暖,即使不完美”。
这些转化后的记忆,不再是“平淡的养料”,而成了……无法被简单吞噬的“复杂体验”。
暴食碎片的裂口碰到这些记忆,突然痉挛般收缩。它试图吞下,但那些记忆在它的内部引发了认知冲突:焦茶既是失败也是爱,卡顿既是缺陷也是坚持,温暖既是恒定也是变化。暴食的逻辑是“吞下-消化-满足”,但这些记忆拒绝被简化,拒绝变成单一的“味道”。
“停下……”暴食碎片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痛苦,“太多……味道混在一起……无法分类……”
多感继续讲故事:“怪物发现,彩虹糖之所以能让它不饿,是因为糖里藏着一个小秘密:它不想被吃掉,它想被欣赏。怪物看着手里剩下的半颗糖,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小小的宝石。怪物突然不想吃了,它想……留着,偶尔看看。”
彩虹徽章的七色光芒开始编织,不是攻击,而是“包裹”。它们轻柔地裹住暴食碎片臃肿的身体,每层颜色传递一种概念:
金色的傲慢说:“你可以成为更特别的存在,不需要靠吞食证明自己。”
红色的愤怒说:“你对空虚的愤怒,可以转化为创造真实的动力。”
琥珀的懒惰说:“停下吧,一直吃很累的。”
银色的嫉妒说:“那些真实的记忆,你永远无法完全拥有,但可以欣赏。”
粉色的色欲说:“与记忆建立连接,不是吞食它们。”
绿色的贪婪说:“你已经拥有很多了,只是没看见。”
紫色的暴食自己说:“也许……够了?”
七层光芒完全包裹住碎片的瞬间,档案馆的紫色能量场崩塌了。不是爆炸,而是像退潮般缓缓消散。暴食碎片臃肿的身体开始收缩,最终凝聚成一颗小小的、温润的紫色珍珠,珍珠内部有一道细微的彩虹光纹。
珍珠飘到多感手中。孩子能感觉到它在微微颤动,像是饱食后的满足喘息。
随着暴食碎片的转化,卡西米尔星系的记忆场开始自我修复。那些空洞被真实的记忆回流填补——不是一下子全部恢复,而是像春天融雪般,一点一滴地,真实的记忆从文明的集体潜意识深处重新浮现。
城镇里,那个老妇人突然哭了。真实的记忆回来了:她的儿子不是战场英雄,是一个在丰收节上唱歌跑调、但让全村人开心的普通青年。她哭着,却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不再狂热的微笑。
虚假的胜利庆典幻象一个个破灭。城市广场上重复了三百遍的欢呼声终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人们面面相觑后的真实对话:“我们刚才在干什么?”“我记得我应该在修理灌溉系统……”
记忆瘟疫被治愈了。但多感手中的紫色珍珠,还在传递着最后的疑问:
“如果我不吃记忆……我该吃什么?”
孩子想了想,把珍珠贴在耳边,轻声说:“吃真实的瞬间。但这次,慢慢尝,别吞。”
离开卡西米尔星系时,穿梭舰收到了整个文明的感谢讯息。不是对虚假胜利的狂热歌颂,而是平静的、真实的感激:“谢谢你们还给我们自己的故事。”
多感把紫色珍珠和之前的银色珠子、时间水晶放在一起。三个“罪孽转化纪念品”在小盒子里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像是在交谈。
和和精灵在任务日志上记录:
“卡西米尔星系记忆瘟疫事件解决。暴食镜像碎片转化为‘品味珍珠’。功能:帮助文明鉴别记忆的真实性与营养度。备注:珍珠建议文明建立‘记忆食谱’——平衡‘史诗记忆’与‘日常记忆’的摄入。”
穿梭舰跃迁入星空。
而在卡西米尔档案馆的原址,人们建造了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中央,不是胜利纪念碑,而是一个讲故事的长椅。
每天傍晚,都有人坐在那里,
讲述真实的小故事。
关于今天的面包烤得不错,
关于孩子学会了一个新词,
关于天空的云长得像邻居家的猫。
这些故事很平淡,
但坐在长椅上的人们,
听得很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