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还残留着洗胃管的橡胶味，视线里最后闪过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高辉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烂在病床上，为他前半生所有的荒唐画下句点。
可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家里那盏熟悉的、沾满油污的灯泡。
他猛地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泛黄的墙壁，脱皮的家具，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肉香——是林薇最拿手的萝卜炖肉，可这味道里，怎么还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进脑海。
前天，他偷走了林薇藏在咸菜坛子底的最后两百块，那是朵朵下个月买药的钱。
昨天，他输红了眼，回家砸了唯一那台二手电视机，揪着林薇的头发往墙上撞，骂她是丧门星。
今天……今天就是她们母女俩……
高辉浑身一颤，几乎是从床上滚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冲进狭小的厨房，正好看见林薇端着一个陶瓷炖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她穿着那件领口已经洗到松弛变形的旧t恤，露出半截锁骨的轮廓，瘦得惊人。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那双曾经明亮如秋水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没有一点光。
“回来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吃饭吧。”
高辉的视线死死钉在那锅汤上。就是它！前世的今天，林薇在汤里下了足够的毒鼠强，先哄着朵朵喝下，然后自己平静地喝完，最后……给他也留了一碗。
她们甚至没想过独自离开，而是要带着他这个恶魔一起走。绝望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爸爸……”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高辉猛地转头，才看见女儿朵朵蜷在床脚的小板凳上，瘦小的身子努力缩成一团，那双酷似林薇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恐惧和麻木。
高辉的心像是被钝刀狠狠剐了一下，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林薇已经盛好了三碗饭，然后拿起汤勺，伸向那锅炖肉。
就是现在！
“别动！”高辉嘶吼一声，声音劈叉得厉害。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过去，在林薇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勺子，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双手猛地抓住滚烫的炖锅边缘——
“哐当——！”
陶瓷炖锅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汤汁和肉块溅得到处都是，那股苦杏仁味瞬间浓郁起来，又迅速被浓郁的肉香覆盖。
高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手被烫得通红，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那一地狼藉，心脏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
差一点……只差一点……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愤怒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高辉，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连最后一顿饭……都不让我们安心吃吗？”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淬了毒的绝望，“高辉，你是不是……非要我们娘俩现在、立刻就死在你面前，你才满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机械地转身，朝着敞开的窗户走去。五楼的风吹动她干枯的头发，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
“不！！”高辉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林薇。女人冰冷瘦削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落叶。
“薇薇！薇薇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灼烧着他的眼眶和脸颊，“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该死！”
他感受到怀里人的僵硬和抵触，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看！你看这个！”他猛地松开一只手，胡乱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有几张十块、五块，甚至还有几个硬币，那是他昨天输剩下的，原本打算今天再去翻本，“我们有钱！我们出去吃！去吃好的！”
林薇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高辉的心沉到谷底，他知道，光是几句话，根本无法唤醒一个心死之人。他转头，看向吓得瑟瑟发抖、小脸惨白的朵朵，心里有了决断。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朵朵，不怕，爸爸在。”他放开林薇，快步走到女儿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具有攻击性。
“朵朵，爸爸带你出去吃肯德基，好不好？就是那个，有滑滑梯的，你上次在街上看到，说想去的那个。”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可能比哭还难看。
朵朵惊恐地看着他，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不敢说话。
高辉的心又是一痛。他记得，前世大概半年前，朵朵在街上看到别的孩子在肯德基过生日，羡慕地看了好久，回家怯生生地提了一句，却被他烦躁地吼了回去，骂她不懂事，只知道乱花钱。
此刻，听到“肯德基”、“滑滑梯”，朵朵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她猛地摇头，把小脸埋得更低。
高辉不再犹豫，转身走进里屋，从床底拖出那个破旧的鞋盒，里面是他藏的最后几十块钱“私房钱”。他把所有的钱，连同刚才掏出来的零钱，全部拢在一起，塞进口袋。
然后他走回林薇身边，看着她依旧空洞的眼神，心脏抽搐着，却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
“林薇，我们出去吃。从今天起，我高辉要是再碰一下牌，再喝一口酒，再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出门就让车撞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发着最毒的誓，伸手想去拉她。
林薇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他，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高辉，”她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高辉看着妻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警惕，知道通往救赎的路，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艰难。
但他别无选择。
这一世，他必须成为她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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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垂，城中村狭窄的街道两旁，各种大排档、小炒摊已经支棱起来，油烟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充斥着喧嚣的烟火气。
高辉抱着轻飘飘的朵朵，身边跟着一步之遥、浑身紧绷如同惊弓之鸟的林薇。
他找到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小炒店，点了份炒河粉，一份青菜，还特意给朵朵要了一小碗蒸蛋。
饭菜上桌，气氛依旧凝滞。
朵朵小口小口地吃着蒸蛋，每吃一口，就偷偷抬眼瞄一下高辉，一旦对上他的视线，立刻就像受惊的小鹿般低下头。
林薇几乎没动筷子，只是在高辉给朵朵夹了一筷子河粉时，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盯着那筷子，直到确认朵朵吃下去没事，才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瞬。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狠狠扎进高辉心里。她还在怀疑，怀疑他会在食物里下毒吗？
他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河粉，心里飞速盘算。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付完这顿饭钱，还剩下一百零几块。朵朵下个月的心脏病药不能断，林薇那件穿了多年的外套袖子已经磨破了边……
一百块，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也是他重新开始的唯一本金。
他必须用这一百块，撬动一个未来。
吃完饭，回到那间依旧残留着诡异气味的家，高辉主动收拾了地上的狼藉，打开窗户通风。
林薇默默地带朵朵去洗漱，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高辉一眼，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夜深了。
高辉躺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家里的床早就被他输掉卖掉了），听着里间床上母女俩均匀的呼吸声，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小方清冷的光斑。
他睁着眼睛，直到天色蒙蒙亮。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林薇轻手轻脚地起床，准备去菜市场杀鱼档口上工。
高辉也立刻坐起身。
林薇动作一顿，背对着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钱……我已经没有了。一分都没有了。”
高辉心里一酸，摇摇头：“我不要钱。我送你上班。”
林薇猛地转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讥讽和愤怒：“高辉！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样戏弄我很有意思吗？送我上班？你是想去我上班的地方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林薇嫁了个什么样的废物，让我连最后这份工都做不成吗？！”
高辉站在原地，承受着她的怒火，没有辩解，只是重复道：“我送你。”
林薇死死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高辉默默跟上，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清晨的菜市场喧嚣而潮湿。高辉看着林薇走到那个熟悉的鱼摊前，换上沾满鱼鳞和血污的胶皮围裙，拿起沉重的刮鳞刀，开始熟练地处理水盆里活蹦乱跳的鱼。
她的动作麻利，眼神却依旧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躯壳在机械地劳作。
高辉就站在市场入口的拐角，静静地看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妻子每天是如何工作的。那浓重的鱼腥味，那飞溅的污水，那需要极大腕力的重复动作……
前世，他不仅从未关心，甚至还嫌弃她身上永远洗不掉的鱼腥味。
他的心，像被泡在咸涩的海水里，又涩又痛。
看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大亮，市场里人流渐多，高辉才缓缓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城中村的垃圾集中堆放点。
那里，已经有一些早起的老人在翻捡纸皮和塑料瓶。
高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垃圾混杂的酸腐气味。他没有任何犹豫，走了过去，加入了那些佝偻的身影之中。
前世的他，眼高于顶，总觉得干这种活丢人现眼，来钱太慢。他沉迷于牌桌上一夜暴富的虚幻梦想，最终输掉了整个人生。
现在，他弯下腰，伸出那双曾经只摸牌和酒杯的手，开始仔细地将废弃的纸箱拆开、压平，将各种颜色的塑料瓶、啤酒瓶分门别类。
粗糙的纸板边缘划破了他的手指，腐烂的菜叶沾上了他的裤腿，他都浑然不觉。
周围偶尔投来异样或好奇的目光，他统统无视。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攒钱。
给朵朵买药。
给林薇买一件新外套。
给这个破碎的家，挣来第一块坚实的砖。
阳光渐渐炽烈起来，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高辉抹了把汗，看着身边渐渐堆积起来的“战利品”，估算着它们的价值。
虽然微薄，但这是他踏出的第一步。
用汗水和屈辱洗刷罪孽的第一步。
临近中午，高辉将整理好的废品卖给收废品的老王，换来了十七块八毛钱。加上原本剩下的一百块，他现在总共有一百一十七块八毛。
他没有停留，揣着这笔“巨款”，再次走向菜市场。
他没有去打扰林薇，只是在市场里转悠，观察着各个摊位。最终，他在一个卖日杂用品的大姐摊位前停下。
“大姐，您这衣架，怎么批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