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乃的夜,潮湿而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几个摇曳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布墙上。
张起灵静坐于阴影之中,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尊亘古存在的石雕。他左肩处缠绕的纱布,早已被不断渗出的、夹杂着细微绿色晶屑的体液浸透,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血腥与玉质的冷冽异香。那玉化的趋势并未因离开古楼核心而停止,反而如同寄生的藤蔓,正缓慢而固执地向他颈侧和心口蔓延,皮肤下的肌理在灯光下透出一种不祥的、半透明的质感。
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遮掩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常年冰封的惊涛骇浪。霍仙姑以命换来的血书警示,盘马老爹隐晦的提点,以及那玉简上冰冷无情的倒计时,如同三把淬毒的铡刀,悬于颈项。他知道,“蚀骨祭”并非空穴来风,张终青眉心的烙印与自己体内沸腾的麒麟血,正是祭坛所需的“双钥”。青铜门后,等待他们的,绝非简单的秘密,而是更为残酷的宿命轮回。他不能,也决不允许吴邪和王胖子再因他踏入那片绝地。
吴邪靠坐在对面的行李袋上,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如同焊铸般牢牢锁定在张起灵身上,不肯错过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曾天真地以为,揭开谜团就能让小哥解脱,却发现自己正一步步将最在意的人推向更深的深渊。
他看到张起灵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那瞬间的痛楚虽一闪而逝,却如尖针般刺穿了吴邪的心脏。他想起青海格尔木疗养院的初遇,云顶天宫的生死与共,巴乃湖底的舍命相护……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带着辛辣的暖意和刻骨的酸楚。“小哥,”他嗓音沙哑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你他妈的……又想一个人扛是不是?”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带着血淋淋的了解和不容置疑的决绝,“老子告诉你,没门!西王母宫你甩不掉我,张家古楼你也没甩掉我,这次长白山,你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跟定你了!”
王胖子本来正笨拙地试图用烧开的泉水给昏迷的张终青湿润嘴唇,闻声猛地抬起头,胖脸上再不见往日的插科打诨,只剩下经历连番生死后沉淀下的狠厉与坚定。他把水碗往地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肥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自己大腿上,震得地面都仿佛颤了三颤:“操!天真说得对!小哥你丫别想再吃独食!胖爷我这辈子就跟你们两个家伙捆一块儿了!是刀山火海也得一起闯,是阎王殿也得一起闹!想把我们撇下?除非你现在就把胖爷我撂倒在这儿!”他喘着粗气,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鼻音:“咱们是铁三角……少了一个角,那还叫他妈的铁三角吗?”
一直昏睡在角落草铺上的张终青,就在这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呓语。他的身体几乎完全被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玉质光泽所覆盖,看上去不像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即将完成的玉像。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呓语模糊不清,却异常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青铜门……后……‘它’……在……等我……”这句话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帐篷内凝重的空气!不仅印证了张起灵的判断,更将张终青与那扇门后存在的诡异联系,赤裸裸地摆在了众人面前。
张起灵闭合的眼睑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放在身侧的那柄乌沉沉的黑金古刀,以及从不离身的那枚青铜牌。
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时间……不多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的力量。“此去……十死无生。”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湖面,激起的却是吴邪和王胖子眼中更加炽烈的火焰。
夜色愈发浓稠,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仿佛无数冤魂在暗中哭泣。帐篷内,煤油灯的光晕似乎也被这沉重的氛围压得缩小了一圈。
就在张起灵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柄一直安静躺在地上的黑金古刀,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阵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嗡鸣声初时细微,旋即变得清晰可闻,仿佛一头被禁锢已久的凶兽,正竭力想要挣脱束缚!乌黑的刀身之上,那平日里隐而不显的麒麟踏火暗纹,此刻竟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浮现出道道细密的金红色纹路,光芒流转不息,将周围昏暗的空间都映照得一片诡异!一股灼热而暴戾的气息,自刀身弥漫开来,与帐篷内原本的阴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乎在同一时间,张起灵贴身佩戴的那枚青铜牌,也产生了强烈的反应!青铜牌剧烈地震颤着,表面冰凉的触感被一种惊人的灼热所取代,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火!牌身上那些古老而繁复的云雷纹,如同活了过来一般,扭曲、游动,与黑金古刀上的麒麟纹产生了某种玄奥的共鸣!一热一冷,一刀一牌,两股同源而出、却又性质迥异的能量波动,在空中交织、碰撞、融合,最终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却清晰可辨的指向性力量!
“嗡——锵!”一声更加激昂的震鸣爆响!只见那黑金古刀竟凭空悬浮而起,刀尖与青铜牌同时指向了一个确切无疑的方向——东北!那个方向,穿越千山万水,直指白雪皑皑的长白山!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召唤着它们!是那扇青铜巨门?还是门后那名为“它”的存在?
这突如其来的神器共鸣,让原本意志坚决的吴邪和王胖子,也不由得怔在当场,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骇然。他们虽然早已知道张起灵身上秘密众多,但如此具象化的、仿佛拥有自身意志的器物示现,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已超出了他们对“装备”的认知范畴,更像是某种命运的具象化指引,或者说……枷锁!
张起灵凝视着那颤鸣不止的刀与牌,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他伸出那两根奇长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灼热的青铜牌。指尖传来的不仅是高温,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悲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共鸣意味着什么。——不仅是方向的确认,更是仪式即将启动的最后通牒。“双钥归位之日,蚀骨祭启之时”那句血书警告,如同丧钟,在他脑海中反复敲响。他和张终青,就是那两把关键的“钥匙”,他们的靠近,本身就是开启灾难的序幕。
帐篷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条缝,霍秀秀苍白而憔悴的脸露了出来。她显然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她的目光先是惊恐地扫过悬浮鸣响的刀剑,随后落在了张起灵那决绝而孤寂的背影上,最后定格在草铺上玉化程度似乎又加深了几分的张终青身上。解雨臣临死前的托付,霍仙姑遗留的密匣,以及眼前这令人心悸的景象,如同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这注定要踏上不归路的三人。或许还有第四个?如果张终青现在还能算作一个“人”的话……
共鸣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渐渐平息下来。黑金古刀“哐当”一声落回地面,麒麟纹路黯淡下去。青铜牌也恢复了冰冷的触感。帐篷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吴邪一步步走到张起灵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小哥,”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你看,连你的刀……都在指着那个方向。”他指了指东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从来都不是。”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张起灵的肩膀,却在触及之前,被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绝望所阻,手僵在了半空中。
最终,他只是紧紧握成了拳,收了回来。“天快亮了,”吴邪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装备,“胖子,检查一下剩下的食物和药品。”他的动作沉稳而迅速,仿佛只是在准备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野外勘探。但那紧抿的嘴角和眼中闪烁的坚毅光芒,却昭示着他内心无可动摇的决定。
王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所有情绪都狠狠摁回心底,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好嘞!胖爷我别的不行,打理后勤那是一把好手!”他开始翻箱倒柜,将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归拢到一起,动作麻利得与他肥胖的身躯有些不相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凝重的气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宁静。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两人的举动,没有再出言阻止。他知道,一切言语在此时都已苍白无力。他和他们,就像三根被命运的绳索死死捆绑在一起的稻草,即将一同被投入那名为“终极”的熊熊烈焰之中。他缓缓闭上眼,将最后一丝软弱的情绪彻底封存于冰封的心湖之底。再睁开时,那双眸中,只剩下一片万年不化的玄冰,以及……冰层之下,那为守护而燃的、至死方休的……麒麟之火。
长白山,青铜门。那里,将是一切的终点吗?还是……另一段更加黑暗征程的……起点?无人知晓。他们能做的,唯有……迎着那命运的指向,踏着黎明前的最深黑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