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火车站这地界儿,我熟。庚子那年八国联军打进来,我就是从这爬火车逃到天津的。二十年了,车站还是那个车站,可味儿全变了。以前这儿人来人往,挑夫的号子声、卖报的吆喝声、小孩儿的哭闹声,混着煤烟和油条香,热闹得跟过年似的。现在呢?战台上站满了日本兵,刺刀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乘客排成三队,一队中国人,两队日本人,检查的比过筛子还细。
我买了张三等座的票,去上海。不是我想去上海,是北京待不住了。李文忠虽然死了,可他的关系网还在。日本人、伪警察、道上的,三路人马都在找我。北京人叫躲风头,上海那边叫。反正都是一个意思:跑。
三等座便宜,但人多。车厢里挤得跟罐头似的,座位是硬板椅,靠背磨得油光锃亮。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包袱搁在腿上。包袱是院长给的,里头有张收据,有本书,还有一套换洗的衣服。收据我贴身揣着,比命还金贵。
火车还没开,月台上人来人往。有送行的,有做小买卖的,还有宪兵在巡逻。我缩在座位上,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穿的是老五给的旧棉袍,戴的是顶破毡帽,活像个逃荒的老农。
可心里头知道,我不是老农,我是燕子李三。怀里揣着的,是能让全北京翻个儿的宝贝——不过那宝贝已经送出去了,现在揣着的,只是一张纸。
一张比命还沉的纸。
呜——
汽笛响了,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挪。我正要松口气,车窗被人拍了两下。
我扭头一看,吓得差点蹦起来——是张来顺的老婆。
就是老张那个遗孀,五十多岁的妇人,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婶儿。她怎么来了?还知道我在火车上?
我推开窗户:您...您怎么来了?
她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包袱,塞进来:三爷,老头子临死前交代,让我亲手交给您。
包袱不大,方方正正,用蓝布包着,针脚细密。我接过来,沉手。
这是什么?
钥匙。她压低声音,李总管留下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包袱揣进怀里: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五爷安排的。她指指月台尽头,他说您今儿南下,让我来送送。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看见老五蹲在月台上,抽着旱烟袋,冲我挥挥手。他旁边站着小六,猴儿似的窜起来,也冲我挥手。
眼眶忽然就热了。
这帮兄弟,我李三儿何德何能。
火车加速了,王婶儿跟着车跑了几步:三爷,保重啊!
我点头,冲老五和小六喊:你们也保重!
声音被风撕碎了,不知道他们听见没。
我把窗户拉上,解开包袱。里头是个木盒子,古色古香,上头雕着龙凤纹。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一枚铜钥匙。
钥匙不大,三寸来长,上头刻着三个字:「佛香阁」。
我愣住了。
佛香阁?那不是颐和园的制高点吗?不是被日本人占了当宪兵司令部吗?这钥匙...
盒子底下还有张纸条,是老张的笔迹:
三爷:李总管说了,您要是把炉子交公,这钥匙就给您。佛香阁顶还有个夹层,里头有他一辈子的积蓄,黄金三百两。您拿着,远走高飞。别回来了。
黄金三百两。
按市价,一块大洋兑黄金三钱,三百两黄金,就是一万块大洋。
一万块大洋,够我在上海滩买座小楼,娶三房姨太太,再开两家铺子,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
我捏着钥匙,手心里全是汗。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往后跑。田野、村庄、枯树、黄土,像一幅褪色的画。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三百两黄金啊。
我这辈子偷过的东西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多。有了这笔钱,我就不用再当贼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不用再看着兄弟们的血染红土地了。
可...可我要这笔钱干嘛?
买楼?娶姨太太?开铺子?
那我成什么人了?
我李三儿,燕子李三,这辈子盗亦有道。我偷过贪官,偷过奸商,偷过洋鬼子,可我没偷过良心。
李莲英把这钥匙给我,试试我。试我是贪财,还是贪义。
我要是拿了这笔钱,我就不配叫燕子李三,我就成了李文忠第二。
火车进了丰台站,有宪兵上车检查。我赶紧把钥匙揣进怀里,装作睡觉。宪兵从我身边走过,没瞧我一眼。
他们查的是光鲜人,不是我这种破衣烂衫的穷鬼。
等宪兵走了,我又掏出钥匙,对着车窗看。
钥匙是精铜的,沉甸甸的,上头的佛香阁三个字,是錾刻的,刀法苍劲有力。我能想象出,李莲英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是怎样颤抖着手,刻下这三个字。
他刻的不是钥匙,是他一辈子的念想。
他一个太监,被唾骂了一辈子,被人说是奴才,是走狗。可他在临死前,用这三百两黄金,给中国人保下了一口。
这口气,不是铜,不是香,是骨气。
我要是拿了这笔钱,就把这口气卖了。
火车过了丰台,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风景变成了连绵的远山,山头上还有残雪,在太阳底下闪着银光。
我攥着钥匙,越攥越紧,手心都攥出了血印子。
忽然,我想明白了。
李莲英为什么要把这笔钱留给我?他明知道我不会拿。
他留的不是钱,是个念想。
他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信我,信我这个贼。
他不是让我拿钱,是让我拿稳这口气。
呜——
汽笛又响了,火车驶上一座铁桥,桥下是永定河。河水结了冰,冰面上有孩子们在上头打滑溜。
我打开车窗,冷风地灌进来,吹得我睁不开眼。
我把钥匙举起来,对着太阳看。铜钥匙在晨光下泛着金光,像一道符,又像一柄剑。
三爷,邻座的老头儿问我,那是什么?
钥匙。我说。
开什么的?
开...开一扇门。
啥门?
心门。
老头儿听不懂,摇摇头,继续抽他的旱烟袋。
我笑了笑,手一扬,钥匙地飞出去,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一声掉进永定河。
唉哟!老头儿叫起来,咋扔了?
用不着了。我说,该开的门,已经开了。
我关上车窗,靠在座位上,闭上眼。
钥匙落水那一刻,我心里头说不出的舒坦。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放飞了一只关了三年的鸟。
我不知道那三百两黄金还在不在佛香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人拿到那把钥匙。可我知道,那些东西,跟我没关系了。
我李三儿盗亦有道,不为钱。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过了廊坊,过了杨村,过了天津。我睁开眼,看见窗外是盐碱地,白花花的一片,像下过雪。
怀里那张收据,我掏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上头的朱红大印,像一团火,烧得我心口发烫。
收据上写着:为国护宝,功德无量。
这八个字,比一万块大洋都值钱。
我这辈子偷过的东西多了,偷过贪官的银子,偷过奸商的宝贝,偷过洋鬼子的勋章。可那些东西,偷完就完了,心里头空落落的。
只有这一回,偷完了,心里头是满的。
满满的,全是底气。
三爷?
一个声音把我从沉思里拽出来。我扭头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穿得破破烂烂,一双眼睛却贼亮。
你是谁?
我叫石头,他小声说,疤瘌眼是我师傅。他让我跟着您,伺候您。
胡闹。我皱眉,我去上海,带着你算怎么回事?
师傅说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您需要一个跑腿的。我这人嘴紧,手快,腿也快。
他把布包塞给我,我打开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里头是个宣德炉的模型,铜的,做得很精致,跟真的一模一样。
这是...
师傅做的。他说,您带着真家伙太危险,拿这个当幌子。真的,我帮您藏着。
我盯着这孩子,半天没说话。疤瘌眼这老狐狸,想得真周到。
你师父还说什么了?
他说,石头学得有模有样,三爷您是个干净人,干的是脏活儿,可心比谁都亮。让我跟着您学,学怎么当个有良心的贼。
我把模型揣进怀里,把真的宣德炉从怀里掏出来,用包袱裹严实了,塞进他怀里:那你可得藏好了,掉块漆,我要你命。
他眼睛一亮:三爷,您收我了?
收不收的,到了上海再说。我靠在座位上,闭上眼,先睡一觉,到了天津我叫你。
他脆生生地答。
火车继续往南,窗外是白洋淀,水面结了冰,冰上有人凿窟窿打鱼。再往前是沧州,是德州,是济南。一站一站地过,一站一站地远。
北平城,彻底看不见了。
可我心里头,那座城还在。城里有老五,有小六,有疤瘌眼,有王三嫂,有麻子李,有老张的鬼魂,有李莲英的影子。
有我心心念念的那口。
三爷,石头小声问,到了上海,咱们干什么?
干什么?我想了想,还是老本行。
偷东西?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护东西。
护什么?
护那些不该丢的,护那些该回家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怀里的炉子抱得更紧。
火车地一声长鸣,钻进一条隧道。车厢里黑了,只有烟头一明一灭。
我忽然想起李莲英绝笔里最后那句话:「后人若得此炉,当护之如护我中华血脉。」
我现在明白了,他让我护的,不是炉子,是那口血脉。
那口从明朝传到清朝,从清朝传到民国,从民国传到日本人手里,却始终没有断的血脉。
这口血脉,在,则国运不亡。
火车钻出隧道,阳光地洒进来,照得车厢里暖洋洋的。我掏出那张收据,对着阳光看。
上头的印文,像团火。
我燕子李三,飞了一辈子,偷了一辈子。
这回,终于飞干净了。
不为钱,不为名,只为那口血脉。
火车继续往南,带着我,带着石头,带着那口还没凉透的气,一直往南。
上海滩在等着我们。
那里有外滩的霓虹,有租界的洋楼,有青帮的大佬,有日本人的特务。
可那里,也有十三行的老掌柜,有读书的学生,有扛包的工人,有唱戏的名角。
那里也有气。
也是一口中国人的气。
我李三儿,要去护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