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的济南，入夜像被扣进一口大铁锅。雪粒子刚停，西北风顺着胶济铁路的汽笛往里灌，吹得满城屋檐作响，好似给马良的鞭子热场。我踩着三更鼓点，从芙蓉巷口闪出来，一身夜行衣贴身如燕羽，怀里却揣着三样宝贝：假电报、揭瓦刀、吸金磁铁——江湖叫踩盘子三件套。今晚，我要把玉谦旗袍店从里到外个明明白白，给盗鞭铺条通天大道。
玉谦旗袍店在商埠经二路，门脸朝南，霓虹灯管弯成英文YVoNNE，一闪一闪，像洋娘们眨眼。我第一步得把电报纸送进他们掌柜手里，顺道把前后门、电闸、电话线看个遍。
白日里，我已在电报局混了个脸熟——那局子其实就俩窗口，一个管收，一个管发。我趁午饭口，穿蓝布褂子，戴圆框眼镜，拎个破公文包，冒充胶济铁路济南站调度员，花一块大洋买通发电报的小徒弟，弄了张空白底单。回窝棚又用萝卜刻了个济南电报局紫泥印，蘸红墨水一盖，假的比真的还光鲜。电文也讲究，写的是：
上海荣祥绸缎庄：明午附车送最新法国蕾丝三十匹，请备车接站。玉谦旗袍店。
为啥写上海？老济南的裁缝最信沪上洋货，这封假电报既能让我登堂入室，又能把掌柜的稳在店里等货，一举两得。
戌时二刻，我敲旗袍店后门。门房是个半大老头，正捧着砂锅喝奶汤蒲菜，奶白的汤汁顺着胡子滴。我递上电报，顺手把两包老刀牌香烟塞他怀里：老总，天冷，烤烤手。老头眯着眼瞅电报，不识字，却识得红印章，立刻堆笑：先生里面请，掌柜的在算账。
我迈步进门，眼珠子却像算盘珠，噼里啪啦一路拨：后院三间绣房，西南角是厨房，煤堆旁一条狗洞，直通后街；东北角一架木梯，上二楼仓库，梯板第三阶缺半块，踩上去作响——记在心里。前厅柜台后一块大穿衣镜，镜面有道裂纹，映出电闸盒——黑皮线往地下走，说明总闸在地下室。一通转悠，电报也交到掌柜手里，我鞠躬告退，老头还热情：先生明儿来喝喜酒啊！我笑着应下，心里回一句：喜酒免了，鞭子给我就行。
出了旗袍店，肚子咕噜。夜长，得先喂饱燕子囊——三爷说，空肚子踩盘子，轻功掉三成。我拐进，夜半还有卖的小推车。甜沫不是甜的，是咸的：小米面熬成粥，投粉丝、豆腐干、花生、菠菜，撒胡椒，配焦圈，两毛钱一碗，热乎得能烫开舌头。我蹲在火炉旁吸溜，听老板哼小曲儿：小米面，黄又黏，一喝喝到小年关……曲没落，油旋弹的声又勾人。油旋得现烤现吃，外圈酥得像鱼鳞，里芯软得能卷舌。我花三毛钱买俩，掰开冒白汽，咬一口，葱香混着猪油香顺嗓子滑，差点把俩字也咽下去。吃饱喝足，解下腰间小葫芦，抿口玫瑰烧——52度，辣里带甜，像给血管点灶火。抹抹嘴，往手心吐口热气：第二道盘子，开整！
旗袍店二楼量体间，屋顶是济南老式的仰合瓦，一仰一合，像鱼鳞叠。我得提前掀三片瓦，弄天窗口，真动刀子那天，借把力就能倒挂金钩。
后街有棵歪脖子老柳，树干斜探屋脊，半枯的枝丫像对我招手。我戴好——三爷传的铁指套，掌心嵌牛筋，爬树不蹭皮。噌蹭蹭，十几下上到树顶，离屋檐还有一人高。我屏气，脚尖一点，地跃上瓦脊，像猫落绒垫，碎雪都没溅起。伏身侧耳，屋里没动静，只隐约听见女眷打络子的声。
我沿着瓦沟往前爬，摸到量体间上方。先用揭瓦刀挑开缝隙，刀尖左旋右撬，瓦泥松了，再换薄片刀一声掀起瓦片，轻放一旁。连掀三块，露出木椽子。我掏出短锯，贴着椽子内侧拉两下，表面留痕不锯断——真到那天，脚一蹬就能踹开。做完记号，把瓦片原样扣回，瓦缝撒一把浮雪，远看天衣无缝。我顺着树干滑回地面，才觉后背冰凉：汗水早把夜行衣湿透，一歇下来，小风跟刀刮似的。
第三件宝贝最要紧——吸金磁铁，也叫龙吐珠。这玩意专吸金银，鞭梢那三颗金铃，靠它摘取，手到擒来。可东西得现借，主儿是快手刘。
快手刘住剪子巷，独门小院里全是锁，门锁、箱锁、手铐、脚镣，活像锁具博物馆。我翻墙进去，正撞见他蹲在煤油灯下，拿钢锉磨一把四寸柳叶钥匙。见我来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门牙：就知道你要来，龙吐珠给你备好了。说罢回屋拎出个铁八卦，巴掌大，厚一寸，中间嵌铜钮。他指着侧沿小孔：里头盘了铜丝，一按钮，磁面凸出半分，专锁金铃舌，铃不响，舌不掉。我接过来，掂量，沉得压手，抱拳：明儿事成，金铃熔了给你打对金骰子快手刘眯眼笑：我赌你赢，可也给你备了回头铃——万一失手，摇三下，我放狗接你。
借完磁铁，东方已泛鱼肚白。我踩着残雪往窝棚走，刚到巷口，一顶碎花小轿拦住去路。轿帘一掀，露出张俏生生的脸：柳叶眉、杏核眼，嘴角一颗小痣，像墨点梨花——正是小双喜。她本是大观园戏班的刀马旦，唱《穆柯寨》穆桂英，一个跟头能翻三张桌子。三爷救过她爹，她认我做师兄，江湖称双喜丫头，机灵得像泉城的水，一眨眼一个坑。
三哥，她掀开轿帘，递出个食盒，夜长，给你补补。我接过来，热乎气扑面——里头是把子肉干饭，肉用蒲草捆得紧实，酱汁渗进米，油亮喷香。我三口两口吞完，才顾上说话：不是让你别露面吗？巡捕房正查。小双喜撇嘴：姑娘我明儿登台唱《女起解》，今晚练嗓子，顺道路过。说罢，从怀里摸出个绣花荷包，扔给我：顺风我打开，里头一缕青丝、一张黄纸符，上书二字，是她去千佛山求的。
我心里一热，嘴上却硬：娘们兮兮。小双喜瞪眼：不要还我！我忙揣进里衣，贴近心口。她这才正色：明晚我唱完《穆柯寨》，借戏班轿子去旗袍店后门等你。你带鞭子出来，我唱给你打掩护——锣声一响，枪声都听不见。我点头，心里却打鼓：万一我失手，她可就是同案。想劝，她已转身上轿，回头冲我眨眨眼：师兄，别忘了，戏比天大，命比戏小。轿帘落下，像给我心口拉下一道幕布。
天边泛起蟹壳青，我回到窝棚，把糖霜地图铺在炕桌，加上今夜的三道收获：电报局印章、瓦片记号、磁铁机关，一一摆好，像码开一副牌。油灯芯爆了个灯花，好似替我喝彩。我伸个懒腰，骨头节一串响，心里却踏实：三道盘子踩完，燕子已搭好窝，只等明晚戌时，金铃一响，收网取鞭！
可我也知道，再细的盘子，也盘不住突如其来的鹰爪子。窗外，起风了，千佛山的风铃远远传来，叮叮当当，像师傅在提醒我：小子，别高兴太早，济南府的天，说变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