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风紧,夜黑得像一坛子刚启封的墨,火星子一溅就能染出一片黑牡丹。)
子时未到,我提前摸上故宫东南角楼。老远就瞅见午门外嗖——啪一束金焰炸开,在半空拖出个歪歪扭扭的字,转瞬被风吹散。那是杜玉笙的承诺:他活着,且替我拖住了西华门守军。耳旁仿佛还能听见他半只耳朵滴血的声音——十分钟,是死线,也是我今晚的命。
我压压夜行帽,把飞虎爪甩向宫墙,爪牙咬住墙檐,一声,像恶犬合嘴。左肩的刀伤还渗血,我却顾不上,顺钢丝攀上丈余高的朱红宫墙。墙头风大,吹得披风作响,像面破旗,也像催战鼓。
按羊皮图所指,真迹藏在内务府藏书楼丙字架。那地儿原是前朝御用档案库,清室退位后,改为古物陈列所分库,夜里只留两名老兵值更。我贴墙滑下,避开探照灯,三拐两绕,闪进藏书楼后院。门口风灯摇晃,一名老兵正抱着枪打瞌睡,嘴角涎水拖成冰线。我摸出瞌睡粉往他鼻端轻轻一吹,老人呼噜声更沉,梦里不知归路。
楼里漆黑,我折亮萤火管,幽绿光下,一排排楠木高架直达屋顶,像无数沉默的士兵。丙字架在最深处,我攀着侧梯上到顶层,手电一照,果然有块隔板颜色略深,四角暗榫与柳糖糖给的龙形铜钥吻合。我把铜钥插入暗榫,一声,隔板弹开,露出一只尺许长、半尺宽的铁匣,匣面黑漆,上用金漆描着天下一人四字——宋徽宗亲笔风格,刀口带金,晃得我眼晕。
铁匣左右各一枚锁孔,一长一短,正合我手中两枚铜钥。先插长钥,顺时针三圈,锁舌跳;再插短钥,逆时针两圈,却纹丝不动。我心里一下:难道血引之说,是真的?
想起鱼符侧刻钥随香入,匣凭血开,我掏出那块龙涎香饼,用烛火烤融,滴滴落在短钥槽口;再咬破中指,血珠顺指缝滑进锁孔。龙涎香混着血,冒出一缕白烟,锁里机括一阵脆响,像老人咳嗽,短锁终于跳开!
铁匣盖无声掀起,里头躺着一卷绢本,比巷口骷髅怀里的那幅更黄、更旧,绢纹里夹的银丝已氧化发黑,却透出沉沉古意。我小心捧起,只展开半尺,便看见瘦金体天下一人锋芒毕露,再往下,宣和殿宝朱印鲜红如初,印泥里掺着金丝,灯火一照,闪得人眼眶发热。
我心头巨石落地:是它!真正的《春山瑞松图》!层层托裱、三家御印、骷髅藏图、鱼符暗钥,一路血与火,只为换这一刻对视。我把画轴收入特制,背在胸前,像揣着一团随时会化的冰,既怕它化,又怕它烫。
锁好铁匣,原路返回楼顶,我掏出早已备好的火龙琉璃顶——拳头大的瓷罐,内装火油、糖霜、松香末,外缠油布。这是同福楼爆炸后,我拆下洋人里的剩余火油,自制的小玩意。罐口引信,是我用龙涎香饼渣掺硝石做的,燃时白烟冲鼻,却火力极猛。我把火龙罐卡在顶层屋檐暗角,点燃引信,白烟立起,像给黑夜插了支招魂幡。
十分钟后,火油燃透,一声,楠木屋顶被火舌舔住,古旧桐油与百年尘埃助燃,火苗蹿起三丈高。我翻身下墙,顺角楼滑到地面,背后已是一片火海。探照灯顿时扫向藏书楼,铜锣、哨子、人喊、马嘶,混成一锅粥。守军从西华门、东华门、神武门蜂拥而来,像被捅了窝的马蜂——这,正是我要的十分钟空窗。
我趁乱穿夹道,过御花园,直奔神武门。一路暗记在心:左拐是御茶房,右拐是冰窖,再往前是堆秀山——人工假山,石洞蜿蜒,可直通神武门外。洞里黑,我萤火管刚折亮,就听见背后脚步杂沓,一声枪响,子弹打在假山石,石屑崩我后颈。
回身一望,三条黑影追进来,汤姆逊火舌哒哒哒扫得石洞回声如雷。我甩出两枚烟雾丸,白烟炸满洞,借着烟幕狂奔。出口处,我早先藏了根,一头扣在假山裂缝,一头甩到城外护城河对岸。我抓住木柄,滑出去,寒风割脸,火光照在背后,像给我披了条燃烧的披风。
脚刚沾对岸,一枪擦着耳廓,我滚地卸力,抬头见杜老爷站在城垛阴影里,手里举着驳壳枪,枪机大张,双目赤红:小贼,把画留下!
我苦笑:老子烧你铺子,你堵我退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拔枪还击,子弹打光,顺手把空枪砸向他面门。他侧头避过,却趁机扑来,龙头拐杖抽出细剑,剑光如毒蛇吐信。我肩伤未愈,左臂使不上力,只能右掌执钢铲,架住剑锋,火星四溅。
三招过后,我胸口震伤复发,喉头一甜,血从嘴角溢出。杜老爷狞笑:三爷,北平这碗水,你咽不下!剑锋一转,直挑我咽喉。我往后一仰,脚下一滑,竟踩碎冰面,掉进护城河。冰水瞬间浸透衣裤,像千万根针往骨缝里扎。杜老爷举剑欲追,忽听一声锐响,他肩头中镖,血花溅白雪——柳糖糖赶到!
我趁势潜水,顺暗流漂到十丈外,攀着岸冰缝爬上来,已冻得牙关打颤。柳糖糖甩来绳梯,把我拖上岸,又递来一壶火油酒——高度烧刀子里泡胡椒,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肚脐。我哆嗦着指护城河对岸:
杜...老爷...还在...
她回望,火光里,杜老爷肩插燕尾镖,却仍扶着城垛,像头老狼,死死盯着我们这边。柳糖糖冷声:放心,火油琉璃顶一炸,他聚宝斋的底子全露馅,巡捕房不会放过他。
果然,城内警钟大作,消防队、宪兵队、警察厅三面合围,神武门下人潮如蚁,杜老爷的身影被冲得踉跄,最终被两个洋巡警扭住胳膊,拖进黑暗。一代古玩大鳄,就这么被自己的火油味呛得喘不过气。
我瘫在雪地里,胸口画筒却死死护在怀里,像护着最后一团火。柳糖糖替我包扎裂开的肩,声音低却稳:十分钟,你做到了。火起,城乱,西华门守军全被调去藏书楼,我们安全了。
我抬眼望,夜空被火光映得半红,雪片穿过浓烟落下,变成灰黑的,沾在睫毛上就化,像替谁哭,又像替谁笑。远处,字烟火早已散尽,只剩火药味在风里飘。
柳糖糖扶我起身,两人一瘸一拐,消失在皇城根下的黑巷。背后,火越烧越旺,琉璃瓦顶炸裂,像给夜空放了一场盛大的焰火。我忽然想起同福楼那盘佛跳墙,鱼翅、海参、老酒、火油,原来都在这一夜烩成一锅,只不过——跳墙的不是佛,是三爷我。
我吐掉嘴里的血沫,冲火光扬扬下巴:
烧吧,烧得旺些!三爷借你的火,照路!
雪深,风紧,夜黑得像没写完的残页。我燕子李三,胸前揣着真迹,背后背着火债,一步一步,把脚印留在北平冰冷的胸膛上——
火龙琉璃顶,火烧连营,才刚点着第一把火;下一把,该烧到谁的心尖,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