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三件套”跳上开往塘沽的夜班火车，车厢里塞满咸腥的海风与煤渣，像一口会呼吸的墨缸。人皮图裹在油纸里贴胸，石灰燕与火油弹分居左右靴筒，每一次颠簸，都像提醒：再往前一步，就是“女王号”的枪口。我右臂那条金线，被白三娘的阴血压到腕内三寸，蓝灰与金粉隔着皮肤拉锯，疼归疼，却不再疯长——像两军对峙，暂时停火，可我明白，只要稍晚一步，战线就会全面崩溃。
凌晨一点，我重新踩上塘沽码头。今夜无月，浓云压海，军舰灯火在黑暗里浮沉，像一头刚浮上水换气的鲸。我躲在集装箱阴影后，换上燕尾服——昨晚在鬼市顺手“借”的，尺寸略大，我剪掉里衬，用飞仙阵的七星座标当内袋，石灰燕、火油弹、怀表位、铁丝、红绸、锈镖，各归其位。摸出小镜子，最后一遍检查：头发后梳，领结端正，脸色苍白却带光，像刚出院的花花公子。我深吸气，把恐惧咽进胃，换上玩世不恭的笑——燕子李三，二次登场。
舷梯口换了新水兵，却仍认安娜的便条。我大笔一挥，签上“Edward Lee”，笔画比昨夜更张狂。进舰那瞬，我隐约闻到一股新味道——消毒水混着檀香，像有人刚给船舱做完“法式”防腐。我没深想，时间紧迫，先奔舞厅。乐队正奏《蓝色多瑙河》，圆节拍里，安娜像颗金绿流星，远远冲我眨眼。我举杯示意，却没过去——今晚，猎人要先盯紧猎物，再谈风月。
伯希和比昨夜更显兴奋，灰胡子修得一丝不苟，绿宝石戒指在灯下闪狼光。他端着一杯白兰地，与舰长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瞟向二层——那里，Strong Room门口，两名左轮守卫增加到了四名。我心底“咯噔”：老头要把佛经今晚就转移？音乐缓慢华尔兹，人群旋成彩色旋涡，我借舞步靠近柱侧，用绣绷镜子反射观察。果然，一辆镀银手推车被推进电梯，车上是乌木箱，尺寸与我在码头所见一模一样。箱角，同样刷着“british museum”。我喉咙发紧：经，就在里面。
计划必须提前。我寻找安娜，得先稳住她，再借她身份上二层。可没等我动作，一个侍者托银盘撞到我肩，盘底滑出一张折起的纸条：“Strong Room密码0612，祝你盗经愉快。——A”我抬头，安娜在人群里背对我，举杯轻呷，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嘴角勾起：这姑娘，嘴硬心软，助攻到齐。
十一点二十五，离涨潮剩七分钟，锚链会松三扣，是我预留的退路。我抬手看表，决定十一点半整动手——那时舞会进入高潮，乐队会奏最强音，掩盖火油弹爆声。我退到酒吧台，要了一杯苏打水，借机把石灰燕掏出，用指甲在腹部掏小洞，倒入半撮尸磷粉，再塞回棉芯，做成简易烟幕弹。火油弹则旋开底盖，把银针取出十根，在酒里蘸湿——麻醉需要水媒，才能三秒起效。做完，我额头已密布汗珠，金线察觉我的兴奋，开始蠢蠢欲动，像蛇昂头。
十一点二十九，我冲安娜做了个“去洗手间”手势，她微微点头，转身继续陪一位红衣夫人聊天。我溜出侧门，顺楼梯下二层。四名守卫背对背站，钥匙孔在灯光下闪铜光。我深吸气，从靴里抽出红绸，七尺长，薄如蝉翼——这是飞仙阵的“引风”。我将其团成球，藏进消防栓后，又摸出铁丝，三弯两直，做成双钩。左边第二名守卫，打了个哈欠，我抓住他张嘴那半秒，手指轻弹——“噗”，蘸酒银针钉入他颈侧。三息，人软；我顺手托住，让他靠墙“瞌睡”。其余三人察觉动静，却已晚——我扯出红绸，借地一滚，绸布兜风，“呼”地铺开，像一面粉红旗，挡住他们视线。同时，左手石灰燕抛向天花板，“砰”碎成白雾，尸磷遇光，瞬间燃起幽蓝火团，火不生热，却爆浓雾。视线一片模糊，我趁乱贴近门，铁丝插进锁孔——0612，咔嚓！门开，我闪身而入，反手关门，插销，一气呵成。外头喊声、脚步、枪栓，被厚重钢板隔成闷雷，像与我无关。
保险室不大，四壁铁柜，正中一张鉴定台，灯光明亮。乌木箱静静躺在台上，像一口黑棺材等我开盖。我顾不上欣赏，冲过去掀锁——锁是暗扣，一按就跳。箱盖开启那瞬，我屏住呼吸，却愣住：里面只有一只干瘪佛手，指骨弯曲，指甲盖脱落，像老树的瘤。佛手指缝，夹着一张折起的纸条。我展开，血字扑面：
“燕子，你终于来了。——b”
b？伯希和？还是……王圆箓！我脑袋“嗡”一声，耳后寒毛齐竖。与此同时，外头枪声骤停，取而代之的是英语呵斥：“Stand back! open the door!”我心道糟糕，中计！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佛经已转上海，舰上只有诅咒。Lee, enjoy your doom.” 字里行间，透着伯希和老狐狸的嘲讽。我攥紧纸条，怒火灼胸：洋人耍我，白三娘的怀表没到手，命先搭半条！
更糟的是，金线察觉我情绪翻涌，猛地冲破蓝灰封锁，“刷”地窜到肩井，整条臂瞬间失去知觉，像被注入铅水。我痛得跪地，冷汗砸在地板，噼啪作响。外头已经开始撞门，第一下，铁门鼓包；第二下，锁舌松动。我咬牙，用尚能动的左手，把火油弹底盖重新旋紧——今日栽了，也得留条后路。踉跄起身，我扫视保险室：四壁密闭，唯有天花一道通风栅，比手掌宽不了多少。普通人绝爬不进，可我偏不是“普通人”。
我深吸一口气，把飞仙图铺在地上，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向图中飞仙。血点落处，云纹瞬间亮起微光，像回应我的绝望。我赤足踩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步一血印，第七星落，我低喝：“纸鸢借风，燕子穿云！”整个人仿佛被巨手托起，骨骼尽空，“嗖”地拔起三尺，肩背硬生生挤进通风栅。铁皮割破皮肉，我却感觉不到疼——飞仙阵的代价，就是暂时让灵魂离体，肉身受刑。
栅道狭窄，我蛇行三丈，尽头是一扇百叶风口，通向舰尾小艇甲板。我撞开百叶，冷风灌入，我人未落地，已听见脚下潮水“哗啦”拍船舷——锚链果然松了！我翻身落下，膝盖磕得脆响，却顾不得揉，先解开系艇缆绳。缆绳粗如儿臂，我左手刀连割三下才断。艇落水面，“咚”一声，像敲在我心口。我正准备跳，一束探照灯“刷”地扫来，把我钉在原地。高音喇叭炸响：
“mr. Lee, where do you think you’re going?”
我眯眼，看见伯希和站在上层甲板，绿宝石戒指在探照灯下闪成狼眼。他手里，托着一只乌亮怀表——正是白三娘要的那只！老头扬手，“啪”打开表盖，声音不大，却像给我判了死刑：
“佛经在上海，怀表在我手，你的命，也留下吧。”
他抬手一挥，四名水兵同时举枪，黑洞口指我。我右臂垂在身侧，金线已过锁骨，呼吸像拉风箱，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伯希和，你抢得走经，却锁不住燕子。”
我左脚踩艇缘，右脚蹬船舷，用仅剩的力气，一个后空翻——人落小艇，左手同时抛出火油弹。“砰”一声，黑弹在半空炸裂，千根银针暴雨般四散，反射探照灯，像撒了一把碎银河。水兵们惨叫捂眼，枪声乱响，却尽数打在空处。我剪断最后一根系绳，小艇随潮水飘离，像离弦黑箭，瞬间滑出十丈。探照灯狂扫，子弹追着我屁股点水，却终究够不着。我仰头，冲伯希和举杯——可惜手里没酒，只有一把疼到麻木的骨头。
“上海是吧？”我咳嗽，血沫溅胸，“下一站，老子去会你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