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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昙的穿梭舰“静虑号”脱离迁跃状态时,舷窗外扑面而来的景象令他呼吸为之一窒。

这里便是晶尘星带——一个被诅咒又被疯狂渴求的炼狱坟场。恒星的光芒被层层叠叠的悬浮碎岩、废弃巨构和粗陋空间站扭曲、切割,显得病态而昏暗。视野所及,巨大矿脉如星辰巨兽腐烂后暴露的脊骨,蜿蜒在虚空之中,其上布满蜂巢般的坑洞,那是无数贪婪吸管留下的创伤。每一次爆炸的闪光都短暂撕裂这灰暗的幕布,旋即又被更浓重的尘埃与能量湍流吞噬。破损舰船的残骸,小的如沙砾,大的堪比山峦,在引力的泥沼中缓慢翻滚、碰撞,发出无声的哀鸣。空气里,无形的尘埃渗透进舰体,带着一种金属与腐朽混合的、令人喉头发紧的冰冷气味。

仲裁者?圣殿的荣光与秩序,在这里,被撕扯得粉碎。

圣殿仲裁者的徽记在“静虑号”舰体上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辉光,它劈开混乱的星尘湍流,最终泊入“灰烬回响”空间站那巨大而伤痕累累的对接臂。这座空间站是整个星带名义上的协调中心,钢铁骨架外覆着层层叠叠、明显属于不同时代和来源的修补装甲,如同一个打满补丁、勉强拼凑的巨人,在虚空中苟延残喘。恒昙步出舱门,踏上冰冷、带着细微震动的金属地板。前来迎接的,是星带名义上的管理者,一个名叫巴索的提尔人。他高大,皮肤如风化的岩石,粗壮的脖颈上套着象征某种部落权威的金属项圈,然而那看似强悍的身躯里,却透着一股被重负压垮的疲惫与无力感。他身后,几个武装护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如同惊弓之鸟。

“仲裁者大人,”巴索的声音粗粝,像砂纸摩擦,“您的到来…是灰烬回响的荣幸。但这里的水,比您看到的矿坑更深、更浑。”他的目光扫过恒昙身后肃立的圣殿护卫,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绝望。

“圣殿的光辉,理应照亮每一处阴影。”恒昙的回应平静无波,圣殿的训诫早已融入骨血。他环视四周:通道内光线昏暗,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吼,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劳工如同幽灵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眼神空洞麻木。远处,传来隐约的争吵和金属撞击的噪音。秩序?圣殿所定义的秩序,在这片弥漫着生存挣扎与死亡气息的土壤上,显得如此遥远而冰冷。

他拒绝了巴索为他安排的、位于空间站上层相对洁净区域的“安全”住所。圣殿的训诫在心头回响:修剪,是为了更茁壮的成长。但此刻,他需要看清那些将被“修剪”的枝叶,究竟是何模样。他的目的地,是星带最底层的疮疤——那被称为“碎骨渊”的矿坑群落。

穿梭艇在狂暴的气流中剧烈颠簸,最终降落在一片被挖掘得如同巨兽啃噬过的荒凉大地上。空气灼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和劣质能量液的刺鼻气味。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的溃疡,深不见底,坑壁上布满了简陋的升降平台和蛛网般的管道。震耳欲聋的钻探声、爆炸的回响、机械的嘶吼,混合着监工粗野的呵斥,构成一曲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经撕裂的死亡交响。

恒昙换上了朴素的工装,脸上涂抹了些许油污,在巴索忧虑的注视下,走向矿坑边缘一个用废弃板材和帆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区。污水在脚下汇成恶臭的泥潭,苍蝇嗡嗡作响。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用茫然的大眼睛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一个脸上沟壑纵横、缺了一只手掌的老矿工,用仅存的、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捧起一把混杂着暗红色碎晶的矿渣,递到恒昙面前。“大人…看看,”他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星核晶尘’,他们说这是星核的碎片,是宝贝…”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命了的麻木,“可我们挖出来的,大部分是这个…‘血渣’。大公司有机器,能淘出好东西。我们呢?就靠这个…换点糊口的合成糊糊。”他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这,还得交‘保护费’,给‘碎星帮’,给‘岩爪会’…不给?矿洞就是你的坟。”

恒昙默默接过那把沉甸甸、混杂着暗红结晶的矿渣,粗糙的颗粒摩擦着他的掌心。圣殿的典籍里,只有资源优化、整体效率的冰冷公式。而此刻掌中的重量,却是无数个“老矿工”被碾碎的人生。

“碎星帮”控制的区域,气氛截然不同。低矮但坚固的棚屋围绕着几座冒着滚滚黑烟的精炼塔,空气中充斥着更浓烈的化学气味。帮派成员大多穿着统一的、带有某种利齿标记的粗糙护甲,眼神凶狠。他们的首领“碎牙”莫格,是个身材壮硕如铁塔、半边脸被能量灼伤留下狰狞疤痕的壮汉。他坐在一张用整块星舰装甲板改成的桌子后面,桌上摊着一张粗糙的星图,上面用醒目的红色标记着几个区域。

“仲裁者?”莫格的声音像两块岩石在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嘲讽,“圣殿的大人物,终于想起我们这些在泥巴里刨食的虫子了?”他粗壮的手指戳在星图上,“看看!‘岩爪会’那帮杂种,上个月抢了我们三条富矿脉!按照圣殿当初划的线,那本该是我们的!”他眼中喷着火,“我们守着规矩,结果呢?饿死?被他们打死?圣殿的规矩,就是让守规矩的人去死?”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乱跳,“我们的人也要吃饭!也要活下去!他们抢我们的,我们就抢回来!天经地义!”

恒昙平静地听着莫格的咆哮,目光扫过旁边几个沉默的帮众。他们脸上有凶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戾气。一个年轻帮众在莫格怒吼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简陋的能量手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圣殿教义将他们的反抗定义为“无序的暴乱”,但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这所谓的“暴乱”,不过是绝望者最后的本能挣扎。

在靠近“岩爪会”势力范围的一个小型采集点,气氛更加悲凉。这里多是些失去了依附大矿坑能力的老弱妇孺,以及一些试图摆脱帮派控制的小团体。他们用最原始的手动工具,在大型机械不屑一顾的矿渣堆和贫瘠岩层上一点点抠挖。一个面容憔悴但眼神异常倔强的女人,正带着一群同样瘦弱的同伴,用简陋的筛网在矿渣中淘洗。她叫莉娅。

“我们不想加入任何帮派!”莉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加入他们,要么去抢别人送死,要么被抢了等死!我们只想要一小块地方,能安安静静地淘点渣子,换点吃的穿的,把孩子养大!”她指向远处那片被巨大能量屏障保护、灯火通明的精炼厂——那是由“星耀联合体”控制的区域,一个与圣殿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庞大星际企业。“看看那边!最好的矿脉,最安全的开采权!他们丢出来的垃圾,养活了我们多少人?可就连这些垃圾,现在也有人要来抢!”她的眼神里燃烧着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仲裁者大人,圣殿的‘秩序’,就是看着我们像虫子一样互相撕咬,最后都变成星耀联合体炉子里的灰烬吗?”

恒昙站在“碎骨渊”边缘,俯瞰着下方如同蚁穴般忙碌、混乱、充满无尽痛苦的巨大矿坑。钻头的轰鸣、爆炸的闷响、隐约传来的哭喊和叫骂,混合着刺鼻的粉尘气味,形成一股沉重而绝望的气压,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圣殿的教义在他脑中轰鸣:混乱是熵增的毒瘤,必须被修剪!个体的牺牲,是维持整体秩序的必要代价!资源,必须流向能创造更大价值的地方!这些话语曾经像星辰一样指引着他,清晰、坚定、不容置疑。可此刻,莉娅那双燃烧着愤怒与恐惧的眼睛,老矿工捧着“血渣”时枯槁麻木的脸,莫格眼中困兽般的凶光,还有那些蜷缩在污秽角落里、眼神空洞的孩子…这些破碎的面孔猛烈地冲击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圣殿信条。

修剪?修剪掉谁?是莫格和他那些为了生存不得不拿起武器的兄弟?是莉娅和她那些只想在垃圾堆里刨一口饭吃的可怜人?还是那些在星耀联合体温暖明亮的精炼厂里,享受着垄断带来的丰厚利润、同时将废料和绝望倾倒给整个星带的大人物们?

圣殿的“秩序”,在这里,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弱者牢牢束缚在底层,任其互相倾轧,而真正的资源,早已沿着这张网,源源不断地流向那高悬于上的“更有价值”之地——星耀联合体,以及它背后那些与圣殿关系密切的庞然大物。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迷茫,从恒昙的脊椎深处升起。他之前处理过的那些“修剪”案例,那些发生在遥远星系、报告上只有冰冷数字和“恢复秩序”结论的事件,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体。每一份报告背后,都是无数个“老矿工”、“莉娅”和“莫格”的哀嚎与挣扎。他作为圣殿的刀锋,曾斩断过多少这样的挣扎?他所谓的“秩序”,是否只是另一种更隐蔽、更残酷的混乱?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作为高高在上的仲裁者,挥舞着圣殿的戒律进行一场注定流血的“修剪”。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一个微小但坚定的念头,在绝望的土壤中艰难地冒出头。

“召集所有能代表矿工、小型团体的人,”恒昙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对身旁忧心忡忡的巴索说道,“还有‘碎星帮’的莫格,‘岩爪会’派个能说话的代表。地点…就选在‘灰烬回响’的公共集会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星耀联合体那刺目的能量屏障,“另外,以圣殿仲裁庭的名义,向星耀联合体驻星带主管,发出正式会议邀请。”

巴索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大人!这…这从未有过先例!那些大公司,他们…他们不会理会矿工和小帮派的!而且莫格和‘岩爪会’的人碰面,怕是会直接打起来!”

“圣殿的仲裁庭,就是先例。”恒昙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风暴的力量,“告诉他们,圣殿需要听到所有声音,才能做出公正裁决。如果星耀联合体拒绝,我会亲自记录在案,并呈交圣殿最高议会。”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至于打起来?有圣殿在场,谁敢?”他最后的话语,带着圣殿千年积威的沉重分量。

巴索喉结滚动,最终深深地低下头:“是,仲裁者大人。我…立刻去办。”

消息像一颗投入沸腾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混乱的晶尘星带炸开了锅。矿坑深处,窝棚之间,简陋的酒吧里,到处都在议论这破天荒的“大集会”。质疑、嘲笑、恐惧、还有一丝丝几乎不敢存在的渺茫希望,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漫。

集会场设在“灰烬回响”空间站一个巨大的废弃货舱内,穹顶高耸,锈迹斑斑。当恒昙步入时,巨大的空间里已经挤满了人。一边是密密麻麻、衣衫褴褛的矿工和小团体代表,莉娅站在人群前列,背脊挺得笔直。另一边,则是壁垒分明、彼此怒目而视的两拨武装分子——“碎星帮”的莫格带着他的骨干,脸上伤疤在昏暗灯光下更显狰狞;对面则是“岩爪会”的代表,一个眼神阴鸷、代号“蛇眼”的精瘦男人,身后的人同样杀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浓烈的火药味,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而在会场前方,象征权力的位置,却空着。星耀联合体的代表,缺席。

恒昙无视了那空位带来的巨大羞辱,径直走到场地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圣殿护卫肃立两侧,无形的威压稍稍压制了现场的骚动。他没有宣读圣殿的教条,只是环视着下方无数双写满痛苦、愤怒、怀疑和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睛。

“我来自圣殿,”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货舱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宣读你们早已听厌的戒律,也不是为了挥舞裁决的权杖。”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莫格和“蛇眼”,“我看到了矿坑里的血,听到了窝棚里的哭声,也感受了你们拳头上的老茧和武器上的冰冷。”他指向莉娅的方向,“我听到了你们只想要一小块地方安身立命的呐喊。”

人群出现了一丝骚动,许多人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圣殿的职责,是维护秩序与繁荣。但秩序,不应以碾碎弱者、喂养强者为代价!繁荣,不应只照亮少数人的殿堂!”恒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愤,“晶尘星带的混乱,根源不在你们的争斗,而在于资源分配的不公!在于历史积怨被刻意忽视!在于生存的通道被无情堵塞!”

他猛地指向那个空着的席位:“星耀联合体缺席了!他们不屑于参与这场决定星带命运的对话!那么,我们就从在场的人开始!‘碎星帮’!‘岩爪会’!”他的目光如电,射向莫格和蛇眼,“告诉我,你们真正要争的,是什么?仅仅是几条矿脉?还是活下去不被饿死、不被对方杀死的权利?”

莫格被这直指核心的质问震了一下,脸上的凶悍僵住了。蛇眼阴鸷的眼神也闪烁不定。

恒昙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却更具力量:“放下武器,不是屈服!坐下来谈,不是认输!是为了找到一个让你们双方,还有这里所有依靠矿渣生存的人,都能活下去的办法!圣殿可以保证谈判的公正和安全!但前提是,你们愿意停止互相撕咬,把矛头,对准真正制造不公的源头!”

他指向矿工和小团体代表:“还有你们!你们的诉求,同样必须被听见!被尊重!”

巨大的货舱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莫格和蛇眼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充满了猜忌和根深蒂固的仇恨。矿工们则紧张地看着这两个帮派头子,又看向高台上的恒昙,眼中充满了不信任和深切的恐惧。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巴索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圣殿护卫的手指,也悄然按在了能量武器的激发位上。

就在这时,莉娅向前一步,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中响起:“仲裁者大人问你们要争什么?”她看向莫格,又看向蛇眼,最后目光扫过所有武装分子和矿工,“我们争来争去,争的不过是一口活命的饭!争的是不被像垃圾一样丢掉!如果…如果真能有条活路,不用抢,不用杀,谁愿意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谁愿意看着自己孩子饿死在窝棚里?”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矿工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和低低的附和声。

莫格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恒昙,又扫过莉娅和那些面黄肌瘦的矿工。他猛地啐了一口,但那只按在腰间武器上的手,却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好!圣殿作保!老子就听听‘岩爪会’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但要是敢耍花样…”他凶狠地瞪了蛇眼一眼。

蛇眼眼神闪烁,阴冷地哼了一声,但也微微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紧绷的手下放松。那是一种极其勉强的、充满试探性的默许。

第一缕微光,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阴霾。恒昙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沉重的压力。他知道,这只是风暴前短暂的喘息,是绝望中抓住的一根脆弱稻草。星耀联合体的缺席如同悬顶之剑,而圣殿内部对他这种“离经叛道”行为的反应,更是未知的惊涛骇浪。他将自己,推向了真正的风口浪尖。

裁决的余波,在晶尘星带这片混乱的泥沼中,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恒昙预想的更为汹涌复杂。

“灰烬回响”空间站那间临时充作仲裁庭的废弃货舱里,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恒昙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下方是泾渭分明的三方:左边是衣衫褴褛却挺直了脊梁的矿工和小团体代表,莉娅站在最前,眼神里有期待,更有深深的不安;右边是壁垒森严、彼此虎视眈眈的“碎星帮”莫格与“岩爪会”的“蛇眼”,他们身后的武装分子虽然暂时按捺住了直接冲突的冲动,但空气中弥漫的敌意和火药味丝毫未减;而正前方,那象征权力与资源的席位,依旧刺眼地空着——星耀联合体,用缺席表达着最高级别的轻蔑与不屑。

恒昙的声音在扩音装置的作用下,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穹顶之下,压过了窃窃私语和粗重的呼吸。他没有宣读圣殿的至高律法,没有挥舞“修剪”的权杖,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剖析的语调,将星带的疮疤赤裸裸地撕开。

“资源分配不公!历史积怨被刻意遗忘!生存通道被垄断堵塞!”他每说一句,指向那空位的动作便重一分,声音里的激愤便更添一层,“这才是混乱的根源!而非你们之间无休止的、只为一口活命饭的撕咬!”

他看向莫格,目光如炬:“莫格首领,你争的,真是那几条被抢的矿脉?还是你手下几百张嘴不被饿死的活路?”他又转向蛇眼,“蛇眼代表,‘岩爪会’每一次所谓的‘越界’,是否也源于同样的绝望?”

莫格脸上凶悍的伤疤抽动着,独眼死死盯着恒昙,又扫过对面阴鸷的蛇眼,最后落在那群面黄肌瘦的矿工身上。莉娅那句“争的不过是一口活命的饭”在他脑中回响。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那只按在腰间能量枪上的大手,终于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发出粗嘎的声音:“好!圣殿作保!老子就听听他娘的狗屁!但要是耍花样…”他凶狠地瞪着蛇眼,后半句威胁不言而喻。

蛇眼眼神闪烁不定,阴冷地哼了一声,微微抬手示意身后紧绷的手下。一种充满试探与不信任的、脆弱的暂时休战,在恒昙的强行推动下,艰难地达成了。

接下来的数日,恒昙如同置身于一座无形的熔炉之中。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仲裁者,而是化身为最苛刻的调停者、最细致的数据分析师、最不厌其烦的倾听者。他穿梭于矿坑深处弥漫着粉尘与绝望的窝棚,坐在“碎星帮”弥漫着劣质燃料和汗臭味的据点里,甚至潜入“岩爪会”控制区边缘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小团体营地。他亲自丈量矿脉的贫瘠与富庶,计算着每一吨矿石能换回多少维持生命的合成糊糊,评估着那些被大型机械视为垃圾的矿渣堆里,究竟还能榨出多少微薄的希望。

圣殿的教条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修剪”的铁律在咆哮:效率!整体利益!清除低效的枝叶!但莉娅那双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老矿工捧着“血渣”时枯槁的手,莫格眼中困兽般的凶光下隐藏的疲惫,无数张因饥饿而麻木或扭曲的脸孔…这些画面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猛烈冲击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条高墙。

他看到了另一种“秩序”的可能——不是建立在碾碎弱者基础上的冰冷效率,而是一种包含着生存权、包含着环境可持续性、包含着对历史积怨进行有限度和解的、更为艰难的平衡。

最终,在“灰烬回响”空间站那间依旧简陋却气氛凝重的仲裁庭里,恒昙做出了他的裁决。他无视了圣殿“资源流向最高效生产者”的默认规则,动用仲裁者权限,强行制定了一个为期三年的过渡期方案:

***生存保障区:**在大型矿脉边缘,划定数个“生存保障区”,专供小型团体和失去依附能力的个体进行低强度、可持续的手工淘洗作业。星耀联合体等大型势力不得染指这些区域。

***冲突缓冲区与历史和解:**在“碎星帮”与“岩爪会”争议最大的几条矿脉之间,设立缓冲区,由圣殿派遣的(少量)中立护卫暂时监管。双方需派代表参与历史积怨梳理,圣庭记录在案,为后续可能的和解提供基础。缓冲区资源在过渡期内按协商比例分配。

***环境修复与可持续开采条例:**强制所有开采方(包括星耀联合体)遵守新的环境标准,限制破坏性开采技术,设立生态修复基金。对违规者,圣殿保留严厉制裁权。

***对星耀联合体的“邀请”:**再次以正式、强硬的口吻要求星耀联合体参与资源分配协调,并承担与其体量相匹配的环境修复责任。恒昙在裁决书中明确写道:“圣殿的秩序,不容垄断者对基石予取予求而逃避责任。”

裁决宣读完毕,巨大的货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矿工和小团体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和掌声。莉娅捂住了嘴,泪水夺眶而出,那是对渺茫希望的狂喜,也是对未来的深深恐惧——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莫格和蛇眼脸色铁青,彼此对视的目光中充满了不甘和算计,但面对恒昙那不容置疑的仲裁者威严和圣殿护卫冰冷的注视,他们最终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意义不明的低吼,算是默认。这方案并未完全满足他们的胃口,但至少,暂时避免了全面火并的毁灭性结局。

而真正的风暴,来自于那缺席的席位所代表的势力。

裁决方案通过圣殿内部加密信道传回圣殿总部不到二十四小时,恒昙的个人通讯终端就剧烈地震动起来。投射出的全息影像,正是他的授业恩师,圣殿监察院高阶监察使——玄镜。

玄镜的面容依旧清癯,眼神却如万载寒冰,锐利得能刺穿灵魂。他身后的背景是圣殿监察院那标志性的、由无数冰冷几何线条构成的肃穆厅堂,与晶尘星带的破败混乱形成了极致讽刺的对比。

“恒昙。”玄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恒昙心头,“你的裁决报告,我已审阅。晶尘星带的情况,监察院并非一无所知。”

恒昙心中微动,但一丝暖意尚未升起,便被玄镜接下来的话彻底冻结。

“但是,”玄镜的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电,“你所谓的‘过渡期方案’,其核心逻辑已严重偏离圣殿《秩序本源典》第七章、第十五条及《资源导引律令》的根本原则!划定‘生存保障区’,资源向低效生产者倾斜,这是对‘修剪’铁律的公然违背!与那些地方势力纠缠于历史积怨,效率低下,徒耗圣殿威权!更遑论你竟敢以仲裁庭名义,对‘星耀联合体’此等高效生产体进行近乎胁迫的‘邀请’?”

玄镜向前一步,全息影像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恒昙窒息:“告诉我,恒昙。圣殿赋予你仲裁权柄,是让你去当那些矿渣堆里的‘慈善家’?还是让你去维护圣殿秩序、确保资源流向真正能推动文明前进的熔炉?你的‘慈悲’,是否已蒙蔽了你对圣殿至高使命的认知?是否让你忘记了,个体在宏大秩序面前的渺小与必然的牺牲?”

字字诛心!这是师徒间理念的首次公开、正面的剧烈碰撞!恒昙感到一股冰冷的血液冲上头顶,又被更深的寒意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玄镜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师尊!弟子不敢忘圣殿使命!然弟子在晶尘星带所见,非典籍中冰冷的‘低效枝叶’,而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圣殿秩序若只服务于‘高效熔炉’,而任由基石在绝望中崩解、任由环境在贪婪中毁灭,此等秩序,根基何在?长久何存?‘修剪’是为成长,但若剪去的,是支撑树干的根系,是滋养土壤的生机,那参天巨树,终将化作朽木!”

他顿了顿,迎着玄镜愈发冰冷的目光,继续道:“弟子所求,非颠覆铁律,而是在铁律之中,寻求一丝‘平衡’!平衡效率与生存,平衡索取与修复,平衡强权与喘息之机!这过渡方案,是止血,亦是试炼!若连三年喘息都容不下,这‘高效’,是否太过冰冷?这‘秩序’,是否太过脆弱?”

恒昙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玄镜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激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那并非认同,更像是一种…审视。他沉默了数息,那冰冷的压迫感并未消散,但语气中似乎少了一丝绝对,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平衡?”玄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低沉,“恒昙,你的想法…很危险。圣殿的秩序,容不得太多的‘平衡’,那是混乱滋生的温床。你的报告和方案,已在监察院引起…讨论。”他刻意加重了“讨论”二字,“好自为之。晶尘星带的‘秩序’,你必须恢复。至于你的方案…后果自负。”

通讯骤然切断。玄镜的身影消失,留下恒昙独自站在昏暗的舱室内,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后果自负!玄镜没有直接否定,没有勒令撤销,甚至暗示了监察院内部存在“讨论”?这远比直接的斥责更让恒昙心惊。圣殿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支持效率至上的冰冷派,与…或许存在的、对现行教义有所质疑的微弱声音?自己,是否无意中成了某种试探的棋子?

更深的寒意随即袭来。就在他结束与玄镜通讯,心神激荡之际,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骤然扫过他的感知。那感觉极其细微,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轻轻拂过灵魂,充满了绝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秩序”感,却又绝非来自圣殿监察院那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威压!

这股力量…冰冷、纯粹、高高在上,如同在观察培养皿中的微生物!它来自哪里?恒昙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舷窗外混乱的星带虚空,精神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延伸出去,却只捕捉到一片混乱的能量湍流和矿尘。那感觉一闪而逝,再无踪迹。

但恒昙的心,却沉了下去。玄镜的质询是明枪,而这股隐藏在暗处的、冰冷秩序的目光,才是真正的暗箭。他捅的马蜂窝,引来的,恐怕远不止圣殿内部的争论。

晶尘星带的天空,阴云密布,真正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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